第30章 冬雾离歌(1 / 1)
冬夜,寒意侵骨,黎明前的天色最是幽深沉寂。
窗外江风吹来,摇得檐角风铃轻轻作响,叮叮咚咚,如梦初醒。
远处江面雾气氤氲,渔火朦胧,恍若仙梦。
那风,却带着水气,透过窗缝挤入室内,拂过锦被,冷得人心头一紧。
榻上二人,被衾相拥,似是熟睡。
男子一袭玄衣,眉目俊朗,神情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警觉。
杨过闭着眼,却并未沉睡。
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唯有那微敛的眉头泄露出心头波澜。
昨夜的一番缠绵尚留余温,然而他察觉到怀中人的心,似乎并未随他一同安歇。
身畔的人轻轻动了。
她缓缓起身,动作极轻,似是怕惊扰身侧之人。
杨过微睁眼角,一线光影映入眸中,只见她赤裸玉体,肤如凝脂,肩若削成,昨夜激情留在肌肤上的痕迹犹在,斑斓若雪中梅影,既旖旎,又残酷。
她静静更衣。
那一件素白长衫被她披在身上,如雪覆寒枝,又如雾中之仙,清冷孤绝。
她低头系上衣带,动作温柔却带着一丝决然。
随即又取过一袭青白相间的披风,缓缓披上,掩住了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曼妙身姿。
杨过心跳微紧,屏息不动。
他不知她欲往何处,却直觉这夜未央、天将晓之际的出行,必不寻常。
他不敢睁眼,不敢询问,怕她察觉自己醒着,更怕听到一个他无法承受的解释。
小龙女站在榻前,凝视着杨过,目光温柔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眸中情意难辨。
片刻后,她缓缓转身,轻步而去,衣袂掠过地面,未发一丝声响。
门“吱呀”一声轻响,又迅速闭合,仿佛连夜色都被那一道身影带走。
榻上人睁开双眼,漆黑如墨。他静静望着帐顶,胸口起伏微不可察。一夜缱绻,犹在梦中;一别无言,却似千年。
门已阖,温热已散,榻上却再无人语。
杨过静静躺了片刻,脑中却仿佛雷鸣电掣,念头翻涌。
他终于轻轻掀被而起,赤足落地,寒气从脚底直逼心口。
他不着声色,拾起一旁的外袍披上。
门扉推开一线,他探身而出,像一缕无声的影子,溶入了天欲明而未明的冬夜。
院中寒霜凝地,石阶已蒙上薄雪。檐角滴水结成冰凌,风一吹便轻颤作响。远处梅树孤立,枝头数朵傲雪红梅,开得冷艳凄绝。
前方,白衣人影已至院门。她步履轻盈,袍袖随风轻荡,如夜中一抹游魂。她未回头,只似极熟这条路,径直往东而去。
杨过不敢迫近,远远跟随,身法展开,直如夜枭滑翔,悄然无声,不踏落叶,不动尘埃。
他轻功早已登堂入室,近年修为更是精湛,此时敛息潜行,便如幽魂般无形无迹。
那白影穿过院门,沿江畔小路缓步前行。
江上飘来的氤氲水汽,缠绕在她的裙裾和足踝之侧,令其本就出尘的身姿更添了几分虚幻缥缈。
小路曲折,旁有石桥横跨江汊。夜雾中,隐隐传来冰裂之声,是江面结冰又被潮水推挤,宛如骨裂声,令人心悸。
沿途枯叶结霜,偶有被衣袂拂动,发出“嚓”的轻响。
杨过紧贴树后,眼目如鹰。
雾中白影不曾停步,却偶尔驻足凝望江面,神情似在思索,又像等人。
远处,一叶扁舟泊在岸边,舟上灯笼昏黄,渔火摇曳。此情此景,本该是诗中画、梦里仙,而今却教他心口如被冰锥一点一点碾过。
终于,那白影拐入一条更为隐秘的小径。那是别院后方,一处少人行走的荒僻之所。杨过眼神骤凝——那是一处废园,她为何……独往于此?
风更紧了,林间枝桠被吹得咔咔作响,天色也愈发灰亮,晨曦欲来未至,一切恍如梦境边缘。
杨过凝神屏息,悄然循着脚印前行。足下落雪未深,却足以留下浅痕,他不踏她步,专拣斜枝杂草旁穿行,不留痕,不动声。
前方白影终于停下,在一座半掩残墙的灰瓦院落前驻足。
她抬手,轻叩门扉——“笃笃”。
有人在里头,应声而至。
门开的一刻,屋内烛光从门缝中透出,恍如撕开黑夜的一道伤口。
她轻轻走了进去,未有丝毫犹疑。
杨过屏息而立,背贴着一株冬青,枯枝刺得他肩膀微痛,却比不得心中刀割。
他本可以跃身上墙,一探全貌,可终究只是悄然掠至屋角,伏于暗影之中,藏身在窗下的一抹枯藤之后。
厢房窗纸泛黄,边角已有撕裂之痕,唯中央一块仍覆完整。灯火自内透出,影影绰绰,一如水中明月,不可直视,却叫人痴迷。
屋内静了片刻。
继而,一阵细碎衣袂摩挲之声响起,伴随着低低的喘息,若有若无地从窗纸那端传来,似乎连空气都随之颤动。
一双剪影缓缓浮现于窗纸之上——她,白衫素衣,背影婀娜,正抬手褪下披风,衣带滑落的动作柔缓而熟练,肩头雪白,宛如初绽梨花。
对面一人高她半头,动作自然地接过披风,双臂抬起时,竟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身。
那一刻,杨过指节骤紧,骨节微响,几乎刺破掌心。
他认不出那人是谁,可从那一揽一靠的动作里,看出的不是试探,不是生涩,而是……一种被千万次亲密打磨出的熟稔——一种只属于旧情深种的默契。
白影仰首,唇形轻启,似在低语。虽隔一墙,杨过却分明听到几声压抑的轻笑,如梦似幻,带着情浓意暖,仿佛唇齿间的热气尚未散尽。
那高影俯身而前。
她,没有退。
反而是缓缓抬手,搂住对方的颈项,头颅轻靠,贴上他的肩膀。
二人身影贴合交缠,仿佛一株藤蔓缠上老树,缱绻欲融,随着屋内烛火跳动,身形渐渐模糊,起伏之间,更显悱恻缠绵。
他见她身子微颤,似是喘息,被那人轻轻压向墙边,剪影中衣衫微乱,发丝凌乱垂落颈间。
她抬手扶住对方肩头,那动作,轻柔而顺从,是信任,是放任,更是曾在他怀中独有的温存。
如今,却赠予他人。
杨过喉头一紧,胸口像被重锤狠砸,剧痛之下,几欲作呕。
他咬紧牙关,却止不住身躯微颤。那窗纸上的影,成了凌迟他心魂的刀,每一寸贴合、每一声喘息,都斩得他七零八落。
窗纸轻轻摇动,似风吹破梦,烛影晃荡间,房中传来细碎的叹息,似痛、似悦、似难舍难离。
他蓦然后退一步,脚踩一枝残雪枯枝,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心中一震,猛地伏下,却见窗影之中那白衣女子蓦然一顿,似有所觉,眼神微转,朝窗边望来。
他全身绷紧,大气不敢出,只觉冷汗从额头滴落至颈,湿透衣衫。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但她终未出门,只是微微皱眉,复又转身。
她……放弃追查了。
这一瞬,比她真推门走出还要更痛。
她在屋中安心如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屋中之人,对她而言并非秘密。意味着她并不怕被任何人知晓她在此。
也意味着——他,从不是她要隐瞒的那个对象。
杨过手指在雪地中轻颤,抓起一把雪,狠狠掩住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雪凉透骨,冰彻心脾,却仍止不住胸腔那股翻涌欲出的苦涩。
他终于低头,不再看那窗,不再看那影。
他不愿再看。
风,起了。
吹得屋檐上的冰棱作响,像是断裂的琴弦,在这静夜中刺耳非常。
杨过仍伏在屋角。可他已不再窥视,不再倾听。他只是跪在那里,身子如石雕,影子嵌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他怕再多看一眼,那颗已裂成千百片的心,会彻底碎成齑粉。
一滴泪,不知何时滚落,融进冰雪,连痕迹也未曾留下。
他缓缓起身,步伐蹒跚。
原以为自己还能冷静离开,岂料那每一步踏出的声音,都如踩在胸口,痛得他几欲跪倒。
他未再回头,不敢再看那厢房一眼。
怕一回头,便再走不动。
小径漫长,雪落如灰。他手指僵冷,唇色发白,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晨曦将至,天边一线微光透出,照得远江如铺碎银。江面雾气尚未散尽,那些渔舟、屋舍、寒林,都罩上一层朦胧之纱。
而杨过的心,却比这江雾更冷、更沉。
他记得小龙女曾说过:“我若欺你,便叫此身化雪,魂归尘泥。”那日她说此话时,雪落肩头,她静静看他,眸中满是纯净与信誓。
如今——那誓言,却如今夜落下的雪,踏过即碎。
杨过走到江边,立于岸上,望着那沉沉雾幕,恍若站在天地尽头。他喉头哽住,想喊,却发不出声,想哭,却无泪可流。
脚下,冰层发出“咔咔”之声,如同心头裂痕,愈扩愈深。
他忽地一拳砸向岸边古柳,枯枝簌簌落下,手背皮开血流。他却毫无所觉,只低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一句话,说尽百转千回,情断意绝。
他不愿知道那屋中人是谁,也不愿去想。
只因,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
最痛的,不是她与谁相拥。
而是——她,竟不再属于他。
天色微亮,万物复苏,世人眼中不过又是寻常一日。
唯有杨过,心如死灰,身如飘萍,踏雪离去,魂不附体。
远处传来几声轻响,模糊中见码头处灯影晃动,几人影隐隐其间,似在为谁备船。尽管五感皆在,心却仿佛已离体而去,只余空壳行走于世间。
忽然间,他心头微动。那灯火如同黑夜中的引路明灯,指向一条路。
文曦站在码头边,静静望着面前的小船。
几名漕帮弟子正忙着装载行囊补给,动作轻缓而有序。
这艘不起眼的小船将载他北上,前往未知的命运。
作为江陵推官,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方式离开官职之地。
“文大人,船已备妥,可随时启程。”漕帮的老船家低声道,声音如同这清晨般沉稳。
文曦微微颔首。
他着一身灰色便服,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乍看不过是个寻常江湖客,哪有半分官宦气象。
此番装束,或可使他北行途中少惹眼目。
四顾无人送别,唯有几名漕帮弟子驻足,足见此行隐秘非常。
正欲登船,岸上忽传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晨曦中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晨雾微动,一道人影沿着石径缓缓而来。那人步履稳健却又如行尸走肉般缓慢,雾气未散,面容已隐约可见。
“杨少侠?”文曦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停下上船的动作。
杨过走至近前,神情淡漠如冰,眼中尽是一片死寂,目光却始终落在那艘停泊的小船上,仿佛那是浮世中唯一值得注目之物。
他微一点头,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文大人是要走?”
文曦点头,眉宇间掠过一丝疑惑,却终究未开口询问。
天光未明,雾中却已隐约浮现一线苍白的晨曦,如同杨过心中最后一丝尚存的生机。
他望着那远处的天际,仿佛看到了某种解脱,轻声问道:“大人此行,可否容我同往?”
文曦星眉微蹙,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反问:“你可知,我将往何处?”
杨过缓缓垂下目光,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却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弧度,与眼中的寒冰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道:“去哪里……并不重要。”
他的声音不高,却令人心惊:“此地已无牵挂,北也好,南也罢,走到哪儿,都是归途。”
说到最后,声如枯井,不带一丝情绪,仿佛生死荣辱皆与己无关。
那笑容浮于唇角,却未入眼中,像是从某个遥远之地漂来的一丝灰尘,风一吹,便散了。
文曦望着他良久,眼神不动,却在风中微微沉了些。
杨过那目光空洞,语气淡漠,像是走在尘世中一具脱壳的影子。
他来得突兀,说得平静,话中却隐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孤绝。
文曦心中微微一紧,却没有多问。
他并不知这人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那不是寻常的悲。
眉头轻轻一动,随即舒展开来。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身在风雨中不曾言说的过客,每一个沉默的人背后,或许都有一场无法诉尽的风暴。
既然问不出口,便不问了。问也无益。
“既如此,同往便是。”他说得平静,如应常礼。
晨风微起,吹动船帆。江面上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稀薄,如同被风吹散的记忆。小船缓缓驶离码头,向北方驶去,消失在朦胧的江雾之中。
江水东流,无问人心冷暖。
二日后,鄂州吕府已是红绸遍挂,车马喧阗,一派喜气景象,正是吕文德将军纳妾的大喜日子。
府门前车水马龙,贺客络绎不绝,几乎将整条街巷都塞满了。
来者之中,既有朝廷显宦、军中袍泽,亦有地方望族、富绅商贾,更有一些气度不凡、显是身负武功的江湖人士夹杂其间。
就连漕帮这等江湖大势力,也遣了得力人物前来奉礼。
各路宾客,不论官绅还是江湖,都给足了这位荆湖制帅面子,纷纷携礼入府。
一时间,吕府内外人声鼎沸,尽显主人如今权倾一方、交游广阔的赫赫声势。
时值正午,明亮的日光透过高敞的格窗,洒满厅堂,将满堂宾客的锦衣华服与杯中流动的佳酿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席间丝竹悦耳,笑语喧哗,一派欢庆景象。
就在众人兴致高昂之际,厅外庭院中忽闻三声云板急响,清越之声穿透喧嚣,让满堂瞬间安静下来,气氛陡然一肃。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门口,只见一名礼官手擎错金令箭,疾步入内,立于堂中,朗声高唱:“御前金字牌到——!”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堂中所有宾客,无论官阶高低,皆连忙离席肃立,垂手恭候。
片刻,一名神情肃穆的内侍双手高捧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缓步进入厅堂,其身后紧随两名身着绯色官袍、腰系金带的中使。
其中一名中使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绢册,于堂中展开,抑扬顿挫地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吕文德节制京湖,屡立战功。
近因蒙古军势南犯荆襄,边陲震动。
吕文德统军御敌,力挫贼锋,稳我疆圉,其功有目共睹。
朕甚嘉之,特加封吕文德为『镇南大将军』,赐黄金千两,绫罗百匹,以旌殊勋。
钦此。”
吕文德早已拜伏于地,待宣读完毕,他恭声谢恩:“叩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力报效,固我边防,不敢有负圣望!”
待吕文德起身,依礼接过金牌与赏赐后,厅中顿时热烈起来。
宾客齐声拱手道贺:“恭贺节帅荣升镇南大将军!”“贺喜大帅!”贺声如潮,几欲掀顶。
几位心腹幕僚率先称赞:“吕公镇守荆襄,用兵如神,实有孙仲谋之风!”军中将领更是振奋,纷纷举杯:“大帅威震边陲,末将等敬凯旋之酒!”
面对众人的称颂与敬意,吕文德笑意不减,一一举杯回敬。
虽言语不多,却自有一股从容风度,令在座众人皆感亲切,席间话题也尽数围绕他的战功展开,奉承之语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宴席渐入佳境,唯通往内院新房始终寂然,新纳妾室未曾现身。
吕文德对此绝口不提,众宾虽疑,见其神色自若,也只得讳莫如深,不再多言。
宾客散去时,天色已暗。
厚重的府门缓缓关上,一日的喧腾也随之隔绝于外,吕府终于沉入夜的静寂之中。
院中红灯早已点起,一盏盏高挂廊下,在微风中轻晃,将廊柱、石阶映出朦胧光影,宛如沉入一场温暖而幽深的梦境。
书房内烛光如豆,映照墙上《太宗平戎图》。
吕文德已换下喜服,身着玄色便装,凝视画中太宗英姿。
他气息略显紊乱,时而抬手抚胸,眉宇间的倦怠与白日里威严迥然不同。
“那功法...”他缓缓开口,声音因压抑而略显沙哑,带着难掩的期许,“真如你所言,能够回阳固本、延年益寿?”问话直入核心,不复宴席上的从容不迫。
室内寂然无声。须臾,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暗处响起:“以阴济阳,以鼎养炁。”
吕文德闻言,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望向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位道士,灰袍青巾,面容枯瘦,眼神却如寒潭般锐利。
“全真道一向讲究清修寡欲、正心养性,何来这等…”吕文德语气森然,“…背道之法?”
赵志敬语气不急不徐:“全真之道,以清修着称。但道门千载,传承纷杂,弟子众多,脉络支分,法门亦难免有所不同。”他顿了顿,眼神微转,仿佛烛光中有暗流涌动:“我所得之法,不过旧藏之中一卷残篇,非是教中所授。”提及“残篇”二字时,他眼中似有异样的光芒一闪而逝。
吕文德沉默,指尖在冰凉的茶盏上无声滑过。片刻,他抬眼望向赵志敬:“既非教中所授,那你又怎敢以身试法?”
赵志敬微微一笑,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贫道修道多年,循规蹈矩,却始终寸进不得,寿元亦感蹉跎。得此卷残篇,按法行功不过三月,便觉气息自转,脉络清明,于我身上,已是明效。”
说着,他缓缓抬起一指,遥遥点向吕文德桌上的茶盏,指尖未曾触及。
只见盏中本已凉透的茶水竟无声地震荡起来,随即泛起圈圈细密波纹,轻柔回旋。
旋动之间,那茶盏竟徐徐冒起一缕极淡的白气,宛若幽云腾雾,袅袅升腾。
室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润气息。
赵志敬缓声道:目光微敛,语气转为恭谨:“大帅常年征战,气血暗损,内伤沉珂。这盏水虽不能根治,然以气养气,当可略缓胸腹郁结之痛。请大帅一试。”
吕文德凝视那缕白气片刻,缓缓取起茶盏,轻啜一口。
只觉一道微暖气息如细丝般徐徐沁入脏腑,原本隐隐作痛的胸口竟似被暖流抚过,舒畅不少,连日积郁的滞涩感也渐有松动。
他定了定神,沉声问道:“这莫非便是你所说的『以阴济阳,以鼎养炁』?”
赵志敬眼中精光一闪,仿佛黑暗中点亮了星辰,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虔诚与自信:
“大帅所言,正是此法的核心要诀。”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吕文德耳中,“贫道也是从所得的那卷残篇中,才窥得此句玄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那残篇的内容:
“说来惭愧,那残篇之上字迹模糊,并未留下完整的功法名讳,只在卷末的角落,找到四个模糊的批注小字——『太玄遗说』。”
“太玄遗说?”吕文德重复了一遍,这次不是单纯的疑问,而是带着审视与咀嚼的意味,手指在桌面有节奏地轻叩着,“听起来倒像是上古流传之言。此名何解?”
赵志敬点点头,缓缓道:“太玄,乃大道之本,亦是上古道家至高尊号之一。贫道初时不解其意,后遍查教中秘藏典籍,又结合残篇中某些惊世骇俗的论点,才隐隐有所猜测……”
“此『太玄』,恐怕并非虚指大道,而是……一人之自号!”
吕文德目光一凝:“一人之号?好大的口气!”
赵志敬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能以『太玄』为号者,纵观古今,寥若晨星。其真实名讳早已湮没于时光尘埃。然据道门秘传……此人或许留有一更为世人所知的道号——”他顿了顿,迎上吕文德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玄、霄、子!”
“玄霄子?”吕文德眉心紧锁,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印象,却又模糊不清,只觉一股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志敬立刻恭声解释:“正是。全真一脉素奉清修,然道门传承久远,百家互渗。王祖(重阳真人)当年闭关,据闻曾有机缘得窥一部失载古经,开篇便有『太玄』二字,疑与此人有关。此人早在盛唐以前已有传说,世间多以『玄霄子』称之。所留片语残章,散见诸家抄本,多涉内丹养生,尤重阴阳升降、气机归一之道。”
赵志敬继续开口,语声平淡中透着一丝意味:
“大帅所忧,无非三事——其法可行否?其人可承否?其果可验否?”
吕文德眉角微动,未答。
赵志敬道:“贫道所授心诀,化精引炁,逆转虚耗。”
“至于炉鼎……”他眼中微光一闪,声音却不疾不徐:“大帅亲选之人,气象俱合,姿形、命数,皆可试用。此等炉鼎,世间百年罕一。”
吕文德沉默不语,眉峰轻蹙,似有难色未言。
赵志敬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低声道:“大帅无须忧虑。”
他语气平和而自信:“贫道已遣人调香熏衣、设音静室,连日以静法缓引。今夜时辰既合,脉络应开,不假强为,自可顺势而入。”
他目光微闪,声音略沉:“惟此局一晃即逝,过则再无良机。”
吕文德闻言,若有所思,手指轻叩案几,节奏渐缓。良久,他摆摆手,赵志敬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身形不动,如烟似雾,逐渐淡去。
书房重归寂静,只余吕文德一人端坐灯下。
他望着墙上《太宗平戎图》,眼神深沉如水,不知在思索何事。
窗外月光斜照,似乎穿透了世间一切虚妄,也照透了他内心的挣扎。
吕府深处,一处年久失修的偏院。
屋瓦残破,苔痕遍地。
角落里杂草丛生,几块废弃的石板斜歪错落,掩着一口废井,井口蒙着一层枯枝与尘网,旁人一望,只当是数年未动的荒地。
忽然,井中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似有碎石滚落。
紧接着,一只布满尘土的手缓缓从井壁探出,手指蜷动,紧贴着青石的缝隙攀爬而上。
不多时,一道人影自井底无声跃起,轻若鸿羽,落在石板之上毫无声息。他身形藏于夜色,衣衫沾尘,却眉目清朗、气息沉稳,正是郭靖。
一道细瘦的身影随后钻出井口,灰头土脸,却神情灵动,正是那日在巷口与他搭上的小乞丐。
白日酒席正酣之际,府内宾客如云、仆役奔走,小乞丐趁人眼杂,从灶后牛栏旁一处废弃角门引郭靖潜入府中。
那处角门原为早年扩建时所留,久未启用,门锁已损,小乞丐探明路径,早有准备。
入府之后,两人径直潜入此处,避开巡逻守卫,藏身井下。自午后潜伏至今,滴水不漏,静候良机。
井口覆好,夜色中,两道身影如影随形,借着院中残月与屋檐间微光,悄然贴墙潜行。
小乞丐身形瘦小,步法灵巧,在前引路,每穿过一处夹道,便先伏地细听,再以手势示意。
郭靖紧随其后,气息沉稳,脚步无声,宛若夜行鹰影,身法精绝。
吕府宅邸深重,甬道回转,灯火点点。酒席虽散,余客仍在前厅高谈,后宅却灯盏未灭,侍仆频繁出入,显是重点守护。
小乞丐绕过花圃,翻过一段低墙,指向东廊一隅。
彼处红灯高挂,香烟不绝,帘影低垂,一眼便知非寻常之所。
更有两名婢女于廊下轮守,脚步轻移,目光不离帘门。
他压低身形,在暗影中凑近郭靖耳侧,轻吐一语:
“人就在里面。”
郭靖眼神一凛,可那一刻,他的脚却未再前移半寸。
他静静地立在檐角,目光落在那盏挂于帘前的红灯上。灯光微晃,罩着一层细纱,摇曳如火,似在风中呢喃。
他记得,襄阳城头战火不息,蓉儿曾以纱覆面,倚身在他肩头说:“你若不回,我便不笑。”
他答:“你若不笑,我便不死。”
可如今,她在帘后,他在帘外。
昔日并肩,此刻两隔;曾为夫妇,如今却沦作他人之妾。哪怕他早知,可亲临此地,真正立于帘下之时,那份刺骨的沉痛,仍如毒酒灌喉。
他唇角微动,终是未发一语。掌中指节轻轻绞着袖角,青筋悄浮,心中如有雷声,却不得爆发。
那帘后,是否也有一人,在灯下独坐,眼波盈盈,如昔年初见?
他闭了闭眼,呼吸渐沉。
“还愣着做什么?不是为她来的吗?”小乞丐悄声提醒。
郭靖缓缓睁开双目,目光幽沉如夜海,沉默中却陡然透出一抹狠意。他右手垂落,五指微张,只见衣袖轻扬,一道劲风疾吐而出,快若惊电。
一名婢女尚未察觉,眉心一震,软倒于灯下。另一个尚来不及惊呼,已被郭靖欺身逼近,一掌轻点后颈,顿时昏厥,倒在廊前石阶。
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无声无息,仿佛风吹草伏。
郭靖立于帘前,望着那盏红灯半息,忽地伸手——
帘影轻扬,檀香袭人,一缕灯火从帘内洒落,映出屋内静静一幕。
室中陈设素简,中间铺着一方蒲团,一名女子正盘膝端坐,素衣道袍,云鬓高绾,眉眼低垂,神色寂冷如雪,宛若孤莲临灯,万籁俱寂。
郭靖脚步顿住,眼中神光如裂。
吕府渐沉。
庭院深处,犬吠不再,回廊之声早没入夜色。几名残醉未散的宾客还在前厅说笑,可声音已隔了数进院落,如梦中人语,模糊不清。
府墙之外,鄂州沉在寒夜中。街灯半灭,青石铺路泛着微光,偶有更夫敲梆远远传来,又被风吹得支离零碎,像是旧年传来的梦话。
长江如带,白练千尺,无语东去。
它不问城头灯火,也不问人间恩怨。
只是缓缓流,悄悄转,千年未歇。
——水不语,人不回。
江心之上,月色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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