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部分·余烬黄昏·第六份感情（1 / 1）

——“祂”高坐在神台顶，低头看着下方的剧场。

罗马式的石柱根根矗立，将巨石砌就的平台围起来。座座燃起的篝火映照下，剧场内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哦，神啊，至高无上的神啊！”身着长袍的络腮胡老者说，“可否用您无上的智慧解答我的问题——太阳为何东升西落，日与月为何如仇人一般互相避让？”

又一位身穿长袍的老者站起来：“春与夏为何炎热？秋与冬为何寒冷？作物为何因见过太阳而收获颇丰，因天寒地冻而困死于泥土？”

“这奥秘是什么？这原理是什么！所有的疑问，最终成为我嘴里的一句质问！”一位身穿长袍的年轻人猛然跳出来，手指直直指向神台，“——真有神么？”

他此话一出，引得众人大惊失色。配乐接连跨越三个大音阶，两名长袍的老者慌忙下台，跌飞了鞋子。

“若有神，祂为什么不驳斥我的质问！若没有神……”年轻人撕开身上的长袍，露出里面的织锦布料，“若没有神，我们就能回答更多问题。”

“哦，自然，令人好奇的大自然！”配乐的风格陡然一变，带着羽毛高帽的男人优雅地走上台，打开羊皮纸，“请告诉我：苹果为何落在地面上？星星的运转是否有规律？烧开的水壶为何吱呀作响？”

“我们为何与其他生物一同呼吸？人体内的奥秘又是什么？”另一位男人走上台，身上穿着斯拉修风格的切口服装，“我能解答，我能解答！我已在这领域浸淫五十载，我的答案将是这世界的至理！”

“太阳的运转——我能解答！四季的更迭——我能解答！”穿着鲸须胸衣的男人奔跑上来，带动着所有人舞蹈起来，“人类的智慧从未如此富有！人类的热情从未如此高涨！这将是人类的时代！这将是权威的时代！”

“不！”一个男人嘶喊出来，打破了这份歌舞升平。

“不，不！我重做了二十次实验……”男人指向穿着斯拉修风格服饰的人，“——你是错的！”

一声惊雷炸响在舞台上，有人优雅地捂嘴表示惊讶，另一部分人则张牙舞爪：“——你竟敢质疑权威！”

“没有权威……没有权威。”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摞演算纸，皱巴巴的，带着墨水浸染的污渍，“人不是权威，科学才是。”

众人如潮水般下台，配乐的风格再次一换，这次低沉了不少。

“哦，世界，令人敬畏的世界……”男人坐倒在木椅上，昏暗的煤油灯一闪一黯，“请告诉我：电是什么？能量的传递基于什么准则？这一枚小小的齿轮，是否能承载千钧的力量？”

“哦，世界，令人激动的世界……”一个女人站起身，将头发剪短，“请告诉我：这令人陶醉的发光矿物是什么？它蕴含怎么样的力量，蕴含什么样的道理？”

“哦，世界，令人痴迷的世界……”一个邋遢的老人走上台，白发苍苍，“请告诉我：时间的概念是什么？为何我在不同速度下看到的是不同的时间？”

“哦，世界，令人绝望的世界……”气质忧郁的中年男人走上来，“请告诉我：大的世界与小的世界为何有不同？为何同一种事物，在两个世界中会观测到不同的结果？”

“我不答应！”邋遢的老人怒道，“一派胡言！”

“我不允许！”中年男人也愠怒，“强词夺理！”

“世界的道理就在那里，我们在猜测，我们在验证，我们走在不断靠近道理的路上！”女人抬起双臂，“我不正确，我正确，我们互相争论，我们终究走在探究的道路上！”

“人的历史，科学的历史！”男人伸出手，向上看去，“探求的历史！文明的发展基于一个问号，而这个问号永远不消亡！”

穿长袍的人跑上舞台，穿华丽服饰的人跑上舞台，所有人都跑上舞台，所有人张开手。

“接近真理！”激昂的配乐下，所有人的脸上洋溢着求知，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触碰真理！”

“真理！”

“真理！”

“——真理！”

潮水般的掌声此起彼伏，台上的演员们笑着鞠躬致意。

——然后，“祂”站起身。

欢呼声与掌声戛然而止，“祂”看向你，所有人也都扭头看向你。

『芙提雅·伊格尼斯，汝将放弃对科学的感情，将之献祭于吾。』“祂”说，『好奇、自豪、恐惧、傲慢……汝当知晓，汝当同意。』

“……嗯。”

——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说。

“我同意。”

…………

耳鸣。

尖啸声愈演愈烈，如影随形。

但奇怪的是，这种尖啸声越是猖獗，却反而越让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怎样寂静的环境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感。

辰星坐在位子上，任由耳鸣声肆虐，心中没想任何事。只有分析员那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的脸，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闪现，又泡沫一般消弭。

“辰星队员，这是里芙队员与芬妮队员的作战报告……”一个研究员走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辰星面前。辰星毫无反应。

“辰星队员，阴极科技对目前零区的形式表示担忧，他们希望能召回茉莉安队员，但茉莉安队员对此持强烈反对态度……”又一个研究员走进来。

辰星仍然没有回答。

“——辰星！”

一声熟悉的嗓音突然将辰星拖回现实，她张皇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妮塔的双眼：“啊，哦，妮塔，怎么了？”

“……”妮塔一眨不眨地看着辰星，随后将手上的功能饮料放在桌子上，“如果你状态不好就别硬撑，这种工作状态反而对所有人都不好。”

“啊……嗯，”辰星拿起文件，但两根手指悄悄捏住文件边缘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她，“……对不起。”

妮塔不置可否，将一块平板放在桌子上，“后勤保障已经基本畅通，你有空看看。”

“好。”辰星回答道，语气算不上明朗。

“……他一直教导我们，要为了所有可能性做足准备，”走到门口时，妮塔停下来，没有回头，“他特意叮嘱，我们要以【他不在了】为前提进行最坏的预案打算……我曾经认为这份未雨绸缪永远不会派上用场。”

妮塔抬起左臂，她的手早已经握紧成拳，仿佛下一秒就要带着无尽的怒火倾泻而出，可最终，妮塔只是轻轻将它搭在门框上：“我不禁在想，我是否被他保护的太好了？这几年，任务没出过几个，奖金给我批了一大堆……海姆达尔成为了我的养老地。他是不是把本该由我承受的那些痛苦全部扛到自己身上去了？”

“而我现在，在他倒下的这一刻，竟然只能做一些后勤保障的工作……”妮塔低下头，“……我，对这样的我自己，失望透顶。”

“妮塔……”辰星张口，但她此时的内心也如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话。

“辰星，”妮塔转过头，青色的眸子直直望向她，“你和我不一样，你确实有能力去带领我们解决这次危机……不管是陶董还是他，都是这么信赖你的。”

辰星抿了抿嘴，一股腥甜散开，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自己无意识地咬破——或许从她耳鸣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么干了。

“这不是在逼迫你抗下所有事……”妮塔按下按钮，门应声而开，“卡罗琳先前因为承受了太多压力而宕机了，要想度过这次危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拼尽全力。”

“我有我能做的事，你也有你能做的事，不管是什么，也绝对不会是自怨自艾。”妮塔走出去，大门关上。

房间重归寂静，辰星沉默良久，突然伸出双手，闭紧双眼，在自己的脸蛋上狠狠拍了两下。

“——辰星。”通讯适时响起，辰星接过来：“是我，有什么事？”

“来一趟作战指挥室吧。”

“——猫汐尔成功把火种引擎破译了，有一些文件，你需要过来一起看看。”

…………

污染区，第二隔离墙内。

绯色身影站在高楼顶端，看向天空。

粉色短发披散开来，洒在双肩，金色的头箍被制作成茴香枝的样子，被戴在脑袋上，时不时闪过一点数据流。

在胸口处，一道银色的棱形装甲如同嵌入胸膛一般，样式镂空，而从镂空处向内看，则能看到一些火焰正在安静地燃烧，仿佛将这身影本身当做了火炉一样。

从胸口向下，非人的部分被完全展现在面前——整个腰部近乎完全透明，半骨质半工质的最下一排肋骨以及脊柱被看得一清二楚，半透明的腹腔内，原本应是内脏的地方被一枚又一枚人造器官替代，呈现着机械特有的动态。

——芙提雅·伊格尼斯，张望着天空中无与伦比的金色光罩，抬手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胸口。

如同看上去那般，棱形装甲微微发烫，她低下头，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掌——最中央也拥有一块，与义肢一起汇聚成一条线，沿着胳膊向上，并入胸口。

“普罗米修斯的神力，原来能达到如此恐怖的地步……”芙提雅喃喃道。

足以覆盖整个污染区的金色光罩，这种对泰坦物质的运用，甚至就连能力者本身——奥西里斯神格的持有者瑟瑞斯都无法做到。

然而，在“抱薪者装甲”催动下，由普罗米修斯神格催动的光罩轻而易举地便做到了这一点。

我终于不再是吊车尾了，我终于不再是战斗中，战力低到会拖队伍后腿的存在了。

芙提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喜的笑容，可这笑容很快又转变为深深的忧虑，她的手缓缓下滑，直到触摸到自己的腹部——与寻常皮肤的触感完全不同，芙提雅自己的腹部阻尼感更高，带来一种非生物的异质感。

自己的身体已经有大部分被转化为了义肢，这种变化，分析员会接受吗？

他绝对会把我抱进怀里，用他的爱去融化一切冰冷的东西……可，可万一呢？

万一他终究还是更在乎这义体化的部分，他对我的爱里染上了愧疚，染上了……怜悯？

她的眼神闪烁又闪烁，突然微微睁大，然后随着表情的逐渐放松，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是啊……我在担心什么呢？

毕竟我也不大能回得去了。

一旦想到这些，她的心跳便仿佛漏了半拍——除了肝脏、胃与部分肺叶之外，那是她唯一保存下来的原体器官。它本该充满活力才对。

她本应早就做好了以残躯化烈火的准备，但事到如今，种种负面情绪仍然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她。

——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令人释怀的事情。

蓝色的幽光逐渐出现在废墟的街道上，芙提雅明白，这是在召唤她——最后的休息时刻结束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自由落体一般开始向地面坠去，速度愈来愈快。

一张又一张脸，从刚刚成为队员，到逐渐熟稔，再到逃生舱返回地面……无数画面出现她脑海里，总共占据芙提雅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但却成为了她最宝贵，最宝贵的收藏品。

记忆里，她的身影缓缓放下照片。

现实中，她的身影在接近地面的时候突然减速，两脚轻轻地踩到地面上。

芙提雅抬起头，看着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冲来的异化人大军，紧张感令她呼吸急促，双眼看着的世界也变得逐渐鲜艳起来。

这种紧张感并非因为眼前的敌人，而来源于当她迈出这一步时，曾经向往的生活就将真的与她再无关联。

分析员。

分析员……

分析员。

芙提雅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遍，每一遍都不一样。

然后，金红色的光芒浮现，火焰逐渐从瞳孔里散开。

芙提雅狠狠踏出一步，对着异化人大军冲去。

火焰飘荡在空中，蒸腾了不存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