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婕捉奸乱分座次,念晚诊脉和睦姐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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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清彤只觉得自己的脸,连带着脖子,都快要烧成一块烙铁了。她恨不得能当场施展地行之术,从这张充满了罪证的床上消失。

然而,赫连明婕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天雷滚滚。

只听这位草原公主理直气壮地,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般,对缩在被子里的鹿清彤说道:“萧哥哥嫌我年岁不够,我也不能让他总憋着啊。”

她顿了顿,又凑近了些,用一种“我懂的,你别害羞”的语气,压低声音补充道:“汉家女子的美德,我懂的。”

鹿清彤蒙在被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懂,她只想死。

无论赫连明婕怎么说,她都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从这个被子里出来!

赫连明婕见她不肯露头,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加兴奋了。

她搓了搓手,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整个人都快贴到了那个鼓鼓囊囊的“被子包”上,用一种充满了求知欲的、亮晶晶的眼神,小声地、神秘地问道:“姐姐,疼不疼啊?”

“……”

“舒服吗?”

这……这哪说得出口啊!

鹿清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差点当场昏过去。

她羞愤欲绝,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胡乱地摆了摆,示意她莫要再问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孙廷萧,则早已好整以暇地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场“正宫”与“新欢”之间的奇妙互动,脸上挂着得逞后无比得意的笑容。

他随便端起碗喝了两口粥,然后叼着大饼,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营房,去开始他新一天的将军生活。

直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帐门口,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才随之散去。

帐内,终于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赫连明婕见他走了,便坐到床沿边,轻轻地拉了拉被子,语气也从刚才的兴奋,变成了带着一丝心疼的温柔:“姐姐,他走了。出来吧,别在里面憋坏了。”

听着赫连明婕那温柔中带着一丝心疼的声音,鹿清彤在被子里的挣扎,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探出了一个脑袋。

一张因彻夜欢爱和羞愤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出现在了赫连明婕的眼前。她的头发凌乱,眼神躲闪,一看就是被狠狠疼爱过的模样。

她看着眼前这张天真无邪、对自己毫无芥蒂的脸,一股强烈的内疚感,瞬间涌上了心头。

不管赫连明婕自己是如何看待的,但在世人眼中,她终究是名正言顺跟随孙廷萧很久、被部族许给孙廷萧的女人。

她身后代表的,是整个赫连部对骁骑军、对孙廷萧的依附与忠诚。

考虑到弱小的赫连部,是在孙廷萧的操作下,才得以在匈奴各部的倾轧中幸存下来,大家对明婕的期许,自然是更多的。

她不仅仅是一个未过门的妻子,更像是一个寄托了全族希望的“人质”,是赫连部献给孙廷萧的、用以求得心安和庇佑的最珍贵的礼物。

而自己呢?自己和他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便是行了苟且之事。于情于理,都对不起眼前这个把自己当作姐姐看待的草原姑娘。

“明婕……”鹿清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吗?还是解释?似乎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而苍白。

赫连明婕看着她那副愧疚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再提那些什么“汉家女德”之类的玩笑话,而是坐得更近了一些,拉住了鹿清彤露在被子外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姐姐,你不用这样。”

她看着鹿清彤的眼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萧哥哥……他不喜欢我,”赫连明婕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的事实,“我是知道的。”

赫连明婕与鹿清彤同住一间营房,昨夜鹿清彤彻夜未归,她自然早就猜到了一切。

今早这般坦然前来,端茶送饭,没有半分尴尬与嫉恨,固然有草原女子骨子里的那份豁达与爽朗,但更多的,是她心中那份早已洞悉一切的清醒与无奈。

她明白,自己根本没资格去争什么。

在孙廷萧的绯闻对象之中,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没有根基的一个。

无论是出身高贵的玉澍郡主,还是与萧哥哥有着十年纠葛的苏院判,哪一个的分量,都比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要重得多。

她平日里那些调笑式的“争风吃醋”,那些咋咋呼呼的宣示主权,不过是小孩子撒娇式的闹腾罢了,没人会当真,她自己更不会当真。

她的部族,弱小的赫连部,当年被强大的鲜卑部追杀,走投无路,想要归附天汉而无门。

是孙廷萧,带兵从鲜卑人的铁蹄下,将他们救了下来。

也同样是孙廷萧,在朝堂之上运作周旋,才为赫连部争取到了一片得以喘息的生存之地。

可那代价,便是整个部族被解除武装,打散分散到了天汉北方的几个郡县之中。

他们不再是纵横草原的骑手,而是成了天汉边境的普通编户齐民。

他们将自己最珍贵的明珠——赫连明婕送到孙廷萧的身边,不过是希望这位强大的将军,能看在这份情面上,继续庇佑他们。

否则,无依无靠、失去了武装的赫连部,终究会在岁月的流逝中,被周边强大的部族和天汉的同化之力,吞噬得一干二净。

但赫连明婕比谁都看得清楚,孙廷萧当初的这份“仁慈”,其深层次的目的,本就是让赫连部彻底消散在天汉庞大的边关人口之中,让他们从血脉到文化,都成为彻彻底底的天汉子民。

赫连部没有选择,她赫连明婕,更没有选择。

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住孙廷萧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那看似没心没肺的活泼,那如同跟屁虫一般整日吊着“萧哥哥”的痴缠,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她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孙廷萧,提醒所有人,赫连部的存在,她赫连明婕的存在。

鹿清彤听着赫连明婕那平静的叙述,看着她那双故作轻松、眼底却藏着无尽悲哀与无奈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一直以为,明婕只是个天真烂漫、被宠坏了的草原小公主。

她从未想过,在这份天真烂漫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的枷锁和如此清醒的绝望。

“姐姐,萧哥哥心里只有你。”赫连明婕还在说着,她反过来安慰着鹿清彤,“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第一次见面之后就是。你能让他开心,我就替他开心。”

鹿清彤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她承受的东西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倏然间,泪如雨下。

被鹿清彤这么紧紧地抱着,赫连明婕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便绽开了一个灿烂得如同草原阳光般的笑容。

“真好啊。”她像只满足的猫咪一样,在鹿清彤的怀里蹭了蹭,开心地说道,“能有姐姐这么香香软软的大美人抱。别说是他,我一个女的,看你一眼也喜欢得紧!”

她这句直白又热烈的夸赞,让原本沉浸在悲伤与愧疚中的鹿清彤,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满腹的愁绪,仿佛也在这一笑中,消散了大半。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搂抱了一会儿,帐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

然而,这种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赫连明婕的悲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的大事,猛地从鹿清彤的怀里跳了起来,双手叉腰,一脸严肃地,宣布道:“不行!你是大老婆,我是二老婆,这个次序不能乱!咱们不能排得更靠后了!”

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眼神里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那个玉澍郡主,冷冷的最烦人了!她要是来了,也得往第三第四去排!”

哀伤的气氛,瞬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排位宣言”给搅得一干二净。

鹿清彤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惹人心疼、后一秒就又恢复了“后宫总管”本色的小丫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赫连明婕可不管她,她已经彻底沉浸在了给自己和“盟友”争取家庭地位的宏伟蓝图中。她一边在帐子里踱步,一边念念有词地开始盘算起来。

“还有那个苏院判!我听人说,她跟萧哥哥认识好久好久了,最是厉害不过。要是把她也算上……”

她停下脚步,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像是在解决一个天大的难题。

“不行不行,郡主是皇亲国戚,苏院判是十年故交……这……这该怎么排啊?姐姐,你说,我们俩联手,能不能斗得过她们?”

看着赫含明婕那一脸认真、仿佛真的在为后宅排位而苦恼的模样,鹿清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想,或许,这就是明婕的生存智慧吧。用最天真烂漫的方式,去消解那些最沉重、最无奈的现实。

和她在一起,再大的烦恼,似乎也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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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房的门口,那双属于男人的黑色军靴,在泥地上踩出沉稳而有力的声响,然后渐渐远去。

孙廷萧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满足、得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校场。

离京回到骁骑军大营,已经有一两个月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抚恤、补员与高强度整训,这支在西南战场上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精锐之师,已经重新恢复了巅峰的战斗力。

他需要好好地检阅一番,确保这把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刃,依旧锋利。

然后,他需要带着这份成果,回京一趟,向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皇帝,好好地汇报一番。

而营房之内,那场关于“后宫排位”的激烈讨论,最终在鹿清彤的阵阵笑声中,不了了之。

在赫连明婕的“伺候”下,鹿清彤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忍着浑身上下、尤其是双腿之间那酸痛难忍的感觉,下了床。

赫连明婕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已经为她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这个早上,鹿清彤终于没有再去校场,也没有去书吏们的大帐。她破天荒地,奖励自己赖床休息了一上午。

至于那每日雷打不动的骑射练习,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也因为身体酸痛而不得不暂停。

每当她试图做出上马的动作时,那从腿根深处传来的、让她龇牙咧嘴的酸爽感,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那个雪夜里发生的、究竟是何等疯狂而激烈的一场“战斗”。

鹿清彤最担心的,还是这件事在军中传开,闹出什么乱子来。

毕竟,主簿与将军,在军营里公然做出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于军纪、于她自己的声誉,都是极大的损害。

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昨夜在情欲的巅峰,发出的那些浪叫呻吟,有没有被营房外的巡逻士兵听见。

然而,奇怪的是,她所担心的那些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一件也没有发生。

整个军营,依旧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地运转着。

感觉上,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也没听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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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她休整了两天,重新出现在营地里时,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弟兄们见了她,确实是比以前更加尊敬了。

但那种尊敬,又有些格外的不同。

这些心思单纯、花花肠子少的大兵,有什么事是很难不挂在脸上的。

他们现在看她的眼神,明显不是普通士兵看待上官的那种敬畏,也不是对那位传说中的状元娘子的那种好奇与崇敬。

那是一种……混杂着善意、调侃,以及一丝“自己人”的亲近的眼神。

就好像……在看待“嫂子”一样。

分明还是有人知道了吧!

鹿清彤只觉得脸颊又开始阵阵发烫。但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露怯。

她只好强行挺直腰板,扬起下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像往常一样,用一个标准军中官员的姿态,郑重地和每一个向她行礼的士兵点头、打招呼,生怕自己流露出半点小女儿的害羞情态。

她越是这样故作镇定,那效果,反而越是显得有些滑稽。

到了晚间的将官聚餐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这三大将,看她的眼神里,全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的笑意。

程咬金那个大嘴巴,好几次都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旁边眼疾手快的秦琼用胳膊肘给顶了回去。

鹿清彤坐在席间,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只好努力地绷着脸,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自己碗里的饭菜,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可她那副强作镇定、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的模样,落在众将眼里,反而显得格外可爱,又格外好笑。

整个聚餐,就在这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诡异而又欢乐的气氛中,进行着。

说起来,这三位大将,都早已是家有妻室,孩子都不小的人了。而反观他们的主帅孙廷萧,如今虚岁已有三十又六,却依旧是孑然一身。

甚至尉迟恭和程咬金这二位,虽然长得老气横秋,看起来比孙廷萧还大上几岁,但实际年龄,却比他还略微年轻一些。

因此,在平日里,他们没少拿孙廷萧的终身大事来揶揄打趣,或是诚心实意地,想把自家亲戚里的什么姑娘介绍给他。

而现在,大家打趣的方向,显然是变了。

有了鹿清彤这位文采、容貌、气度都堪称天下女子顶尖人物的“嫂子”珠玉在前,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再也上不得台面。

于是,调笑孙廷萧的话题,就变成了——“领头的,这天也冷了,是不是也该摆桌酒席,请大伙儿热闹热闹?”

“是啊是啊,咱们骁骑军,也好久没有大喜事了!”

这些话,说得隐晦,却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懂。

鹿清彤坐在那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只觉得一张脸快要烧穿了。

她终于举手投降,在心里默默地想:罢了罢了,任你们如何调笑,我是打死也不接这个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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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话题从这片暧昧的泥潭里拽了出来。

“说起来,清彤一直很好奇,”她放下筷子,目光转向秦琼,用一种极为自然的、探讨军史的语气问道,“三位将军都是当世之虎将,不知当初,都是如何加入孙将军麾下的?”

这个问题,成功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三位大将脸上的促狭笑意,也渐渐被一种回忆往昔的肃穆与豪情所取代。

这背后,显然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属于他们和孙廷萧的峥嵘岁月。

秦琼放下酒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率先开口说道:“状元娘子,秦某本是济南郡的一名捕快。那时将军官职尚小,奉命清剿地方匪患,我便是在那时与将军相识。后来,也是将军慧眼识珠,将我从一个小小吏员,选入了军中,这才有了今日。”

他的语气谦和,但言语间对孙廷萧的知遇之恩,溢于言表。

“嘿嘿,二哥是抓匪的,俺老程,就是那个被抓的匪!”程咬金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憨笑着,毫不避讳地揭起了自己的老底。

“俺早年贩私盐,被官府抓进了大牢。后来寻了个机会越狱,拉了帮兄弟啸聚山林,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有一次,不知天高地厚拦截给当今圣上送花石纲的官军,正巧,就遇上了当时还是个校尉的领头儿。”

他灌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继续道:“俺那三板斧,使得虎虎生风,可到了领头的面前,三斧子用老,就被他一枪打落马下。俺老程服了!从那以后,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了。”

最后,轮到了不善言谈的尉迟恭。他那张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声音却异常沉稳。

“我加入的时候,最晚一些。那时,将军已经有了骁骑营的军号,在并州北部驻防。”他缓缓说道,“当时我所在的部队,长官贪墨成性,克扣粮饷,弟兄们活不下去,我便带头哗变,杀了那个无良的狗官。”

“将军奉命前来平叛。我与秦二哥交手,被他生擒。我本以为必死无疑,但将军却没有立刻处置我们。他亲自查清了事情的原委,不仅还了我们这些哗变士兵的清白,还从自己的军粮里,拨出一部分来接济我们。从那一刻起,我老黑这条命,就是将军的了。”

听着三位大将各自截然不同、却又都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经历,鹿清彤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捕快,一个盐枭,一个哗变的军官。

孙廷萧麾下的核心班底,竟是这样一群出身草莽、在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他的手中,却被捏合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

这个男人,他识人的眼光,用人的胆魄,以及那份不拘一格、只看人品的胸襟,都远超自己的想象。

她看着主位上那个空着的位置,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朝堂上撒泼耍赖的无赖,那个在雪夜里吻住自己的霸道将军,那个在床上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色中饿狼……

听完三位大将的叙述,鹿清彤将这些时间点串联了起来。

收服尉迟恭之后没过两年,便是孙廷萧处理北方边务,从鲜卑人手中救下赫连部的时间了。

也正是在那时,赫连明婕成了他麾下不算将官,却整日跟前跑后的小跟班。

赫连部归附之后,他就被提拔到了京中为将,说起来那还算是前前太尉司马仲达的提拔呢。

彼时没有什么出缺又适合孙廷萧资历的实职,他作为边军将领入朝,圣人感他一路战功出色,命他仍然统领本部人马,并以骁骑营封为骁骑将军,与扬州的陈庆之等量齐观,都是少壮派掌握精锐的实用将领。

如今,鹿清彤在军营里,依旧能看到那几位赫连部出身的、最顶尖的骑术与驯马高手。

他们如今是骁骑军的骑术教官,负责训练全军的马术。

其中,还有一人颇通汉家律法与文书,经过考核,现在也成了她麾下的一名书吏。

至此,鹿清彤对孙廷萧的建军思路,有了一个更为清晰和深刻的理解。

骁骑军的常备核心兵力,人数并不算多。但这支部队,却真正做到了兵是精兵,将是强将。他们人人精通骑射,个个都能冲锋陷阵。

一旦出征,抵达战区,这支精锐的核心便能像一块海绵一样,就地吸纳、整编那些被打散的州郡兵、友军的残兵败将,甚至是投降的敌军,从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扩充部队规模,形成更强大的战斗力,并立刻投入下一场战争。

而这些精锐的老兵,又能迅速成为新编部队中带领小队的队长、伍长。

现在,又有了她所建立的书吏体系,这些能读会写、懂得军规军纪的书吏们扎根到最基层的部队之中,便能像黏合剂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新加入的、成分复杂的兵员,凝聚成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战斗集体。

想明白了这一切,鹿清彤对孙廷萧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几天后,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鹿清彤终于将自己思考了许久的一个想法,对他说了出来。

“将军,”她看着正在擦拭自己那杆心爱钢枪的孙廷萧,认真地说道,“我这几日想了很久,我们骁骑军,文有书吏,武有精兵,似乎已经无懈可击。但如果说……军中还差些什么的话,是不是……还可以补充一些更有经验的、专职的军医?”

鹿清彤的建议,仿佛一个精准的预言。

说医生医生姐姐就来了。

十一月中旬的这一天,天气愈发寒冷,京中太医局的人,还真的就到了骁骑军大营。美其名曰,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前来慰问孙廷萧将军。

原来,前几日孙廷萧回长安面圣述职。

在奏对之时,赵佶见他神色不佳,便关切地问起他身上那些旧伤。

孙廷萧便顺势回答说,如今天气转冷,那些旧伤难免又会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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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闻言,当即便龙心大悦,赏赐了他一大堆顶好的补药丹丸之类,以示恩宠。而皇帝派来的“御用”医生,随后也就到了。

——来的,自然又是那位太医院的院判,苏念晚。

她本就有随军出征的经验,是太医院中最了解军中伤患情况的专家,由她前来,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消息传来,整个军营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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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号大敌”当前,赫连明婕立刻进入了严阵以待的“战备”状态。

她公开宣布,从今天起,她要随时随地跟在将军左右,就算是看病的时候,她也绝不放掉一个独处的机会!

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誓要捍卫“后宫”安宁的模样,鹿清彤只是莞尔一笑。

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态,已经和最初截然不同。

对于孙廷萧身边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莺莺燕燕,她似乎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强烈的好奇与排斥。

反正,自己也永远猜不透他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猜不透,那便不猜了。

当赫连明婕在自己的营房里谋划、准备与“头号大敌”决一死战时,鹿清彤却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前去一会这位传说中的苏院判。

毕竟,作为骁骑军大营里明面上的最高女官,又是主管文书迎来送往的从八品主簿,于情于理,都该由她出面,去迎接圣上派来的慰问使团。

车驾在营门口停稳。只见一位身着官服、风韵成熟的绝代佳人,在随行女医的搭手下,缓缓踏出了车驾。

鹿清彤远远地看着,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孙廷萧身边的这些女人们,真是没有一位不美的。

赫连的天真烂漫,郡主的骄傲清冷,而眼前这位苏院判,则是一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从容优雅的成熟之美。

她最近,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对这位苏院判有了一些零星的了解。

她知道,这位苏院判在近几年里,甚得杨皇后的信赖与喜爱,在宫中地位非凡。

她也知道,苏院判曾经治疗过身负重伤的孙廷萧。

但具体是何时何地,又是何等凶险的伤势,她却一概不知。而这种事情,她又不好意思去问孙廷萧本人。

收起纷乱的思绪,鹿清彤整了整衣冠,迎上前去。

“下官骁骑军主簿鹿清彤,奉将军之命,恭迎苏院判及各位太医。”她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

苏念晚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比传闻中更加清丽出尘的女状元身上。

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智慧而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便化作了温和而得体的微笑。

“原来是状元娘子,鹿主簿,”她微微颔首,声音柔和动听,“有劳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虽是初见,却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鹿清彤引着苏念晚一行人,向营中走去。与她并肩而行时,鹿清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位成熟美人的脸。

苏院判的嘴唇好红,是一种极为娇艳的、熟透了的樱桃色泽,却又丝毫不显俗气,反而衬得她肌肤胜雪,顾盼生辉。

鹿清彤想,这想必是用了某种市面上绝无仅有的、宫中秘制的胭脂唇彩。

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药香与脂粉的独特气息。

与她走在一起,体质稍显瘦弱、在寒风中有些怕冷的鹿清彤,都觉得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温暖而安定的气场包围了。

“将军此时还在校场检阅军士,可能还需等待片刻。”鹿清彤将苏念晚让进了专门为她们准备的、干净整洁的军医营帐中,歉意地说道,“还请苏院判在此稍作歇息。”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随行的士兵端茶送水,奉上烧得正旺的炭盆。

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躬身告退,却因为帐内温暖的空气与帐外寒风的交替,喉咙一痒,下意识地便低头咳嗽了几声。

她刚想掩饰着告辞离去,身后,却传来了苏念晚那温和动听的声音。

“鹿主簿,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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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清彤回过头,只见苏念晚正用一种关切的、带着职业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看你面色不佳,咳嗽也有些时日了吧。”苏念晚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微笑着说道,“既然遇上了,便是我与状元娘子的缘分。来,坐下,我为你诊下脉。”

面对太医院判的主动问诊,鹿清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依言坐下,将手腕递了过去。

苏念晚的手指纤长而温暖,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之上。

她闭上眼,凝神片刻,又仔细观察了鹿清彤的面色与舌苔,问了几个关于日常起居与饮食的问题。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苏念晚便已了然于心。

“鹿主簿这身子骨,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苏念晚收回手,温和地说道,“想来在江南水乡时尚还好,可这长安天干地燥,一入冬,寒气入体,便免不了要咳嗽。”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张药方。

“按方抓药,吃上几剂,咳嗽便能缓解。不过,药石终究只是外力,最重要的,还是日常的饮食调和,好好滋养体格。”

苏念晚放下笔,抬起头,看着鹿清彤那张清瘦的小脸,忽然笑了笑,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说白了,就是让你多吃点饭。”

鹿清彤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确实从小就胃口小,吃饭跟吃药似的,没少让家里人操心。

正当她以为问诊已经结束,准备起身道谢时,苏念晚却又忽然开口了,只是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意。

“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那双美丽的眸子在鹿清彤的脸上打了个转,“鹿主簿的脉象,除了这气虚体弱的底子之外,倒还有些……嗯……”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鹿清彤那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的神情,才慢悠悠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倒还有些阴阳调和、气血奔涌之像呢。”

此话一出,鹿清彤的脸,“轰”的一下,瞬间红了个通透。

“阴阳调和、气血奔涌”,鹿清彤此刻确实气血奔涌了。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涌向了那张早已通红的脸。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以为那夜的疯狂只存在于她和孙廷萧之间,她以为那些士兵的尊敬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初次见面的苏院判,仅仅是搭了搭她的脉,便将她最大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

这……这简直比被人当场捉奸在床,还要让她感到羞耻和无所遁形!

鹿清彤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恨不得能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的窘迫模样,苏念晚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没有继续穷追猛打,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哦?看来是鹿主簿误会了。”她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你近来心情舒畅,心结得解,所以气血运行得比往常要活泼顺畅许多。于你的体质而言,这是好事。”

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可鹿清彤知道,这不过是这位心思玲珑的苏院判,在体面地为她遮掩罢了。

她正想顺着这个台阶赶紧下来,诺诺地应两声,把这尴尬的一页翻过去,苏念晚却又放下了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接着说道:“不过嘛……”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也从刚才的官方客套,变成了一种女人之间私密的、带着关切的提点。

“女子初经人事,又逢你这般体弱的底子,更要注意保暖,万万不可贪凉。事后……也要及时清洁,免得污秽入体,将来落下病根。”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帐外校场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那个人不懂女子的日常起居,想必对你这些关心的也不到位。”

鹿清彤彻底僵住了。

如果说刚才那句“阴阳调和”是暗示,那现在这番话,就是明示了。

苏念晚不仅知道她和孙廷萧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那是她的“初次”,都一并看了出来。

她没有嫉妒,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她只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姐姐,在提点一个初涉人事的妹妹,教她如何爱护自己的身体。

甚至鹿清彤还听出了一丝同为孙廷萧女人的、无可奈何的“同仇敌忾”。

这位苏院判……她……

帐内的空气,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女人之间独有的静谧。

苏念晚那番体贴入微的提点,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鹿清彤心中那扇紧锁的大门。

羞耻、尴尬、戒备……这些情绪,在苏念晚那坦然而温暖的目光中,悄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倾诉欲和好奇心。她想知道,关于孙廷萧的过去。

她想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与他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故事。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苏念晚的目光。她的称呼,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苏姐姐,”鹿清彤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可以……为我讲讲,你和将军,是如何相识的么?”

苏念晚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清冷柔弱的小姑娘,竟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

原来,你也知道我和他。

她看着鹿清彤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嫉妒,没有试探,只有最纯粹的好奇。

苏念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追忆往昔的、温柔而又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孙廷萧,还不是今天这个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骁骑将军。

他只是一个率领着一标人马的下层军官,虽然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却远未到今日这般呼风唤雨的地步。

而那时的苏念晚,也还不是今天这位深得皇后信赖的太医院判。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女,在家乡银州州郡长官的僚属中,做着一名不起眼的医生。

那一年,西北的党项人起兵作乱,侵扰边境。孙廷萧所在的部队,奉命前往平叛。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几番鏖战下来,孙廷萧身先士卒,亲自带队冲杀。他勇则勇矣,却也因此身中数箭,其中一箭,更是离心脏只差分毫。

当被士兵们从尸山血海中抬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气息奄奄,只剩下了半口气。

而被州郡官署派去前线帮忙救治伤兵的苏念晚,就在那间堆满了伤员、充满了血腥与呻吟味的临时营帐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年轻的军官。

苏念晚的声音,平静而舒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她讲了彼时二十三岁的她,是如何在那间简陋的营帐里,不眠不休了三天三夜。

她如何顶着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的压力,用尽浑身解数,一次次地将那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从死神的镰刀下,抢了回来。

她讲了如何为他清创、拔箭、缝合伤口,如何用汤药为他吊住最后一口气。

鹿清彤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似乎能透过苏念晚平淡的叙述,看到那个浑身是血、命悬一线的孙廷萧,也看到了这个年轻医女,在血与火之中,所展现出的惊人医术与过人胆魄。

英雄救美,美人救英雄。

鹿清彤本以为,接下来,便会是孙廷萧伤愈之后,如何与这位救命恩人感情日笃,最终私定终身的才子佳人故事。

可苏念晚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苏念晚看着鹿清彤那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释然,“他伤好之后,便归队了。而我,也回到了银州。因为,我当年尚有夫婿。”

“啊?”鹿清彤一惊,脱口而出。

“回去不久……就和离了。说是和离,其实也就是给我留了些体面。”苏念晚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我生不出孩子。夫家阿母早已看我不起,我去做军医效力,他们是不在乎的,回来之后,更嫌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看,我精通女人身体调理的各种道理,又最会处理军中那些刀剑杀伤,可偏偏,却调不好自己的身子。好在,夫家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我们最后没有撕破脸皮,算是好聚好散。”

和离之后,她也没了什么挂念,便离开了家乡银州,辗转来到了长安。

至于后来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医术,考了医官,一步步进入太医局,并最终成为深得皇后信赖的院判,这些曲折,她也就没有再赘述了。

在她看来,那些都不重要。

不过,鹿清彤敏锐地察觉到,苏念晚也隐去了她和孙廷萧后来是如何在长安重逢的细节。

根据之前赫连明婕的描述,大约在孙廷萧奉旨收下赫连明婕之前,他就已经和苏念晚在长安再次见面,或许旧情重燃过?

不过如今也没有在一起,那段空白的、不为人知的重逢岁月里,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鹿清彤没有再问。

她知道,那是属于苏念晚自己的故事,也是她与孙廷萧之间,不愿与第三人分享的秘密。

就这么,初次见面的二人,却像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一般,聊了这许多私密的话题。

鹿清彤和苏念晚又寒暄了一会儿,帐外的门帘,却被人猛地掀开了。

来人正是赫连明婕。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前来“应敌”的,可一进帐,与苏念晚那双含笑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一对视,那股子气势汹汹的劲头,瞬间就泄了个一干二净。

她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苏……苏院判……将军……将军操练完部队了,此刻……正在主帐等你。”

苏念晚站起身,冲着赫连明婕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微微一笑,轻轻地施了一礼,然后便转身,从容地向主帐方向行去。

赫连明婕见状也想跟过去,却被身后的鹿清彤一把拽住了胳膊。

“明婕。”

赫连明婕回过头,便看到鹿清彤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又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很好。”鹿清彤轻声说道。

“啊?”赫连明婕一脸茫然。她想不明白,为何鹿姐姐只是和这个“头号大敌”待了这么一会儿,就被彻底“收服投降”了?这不合常理啊!

鹿清彤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笑了笑,却没有解释那些儿女情长。

“不关那些事。”她拉着赫连明婕的手,让她坐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等一会儿,她给将军看完病,我还要再和她聊一聊。”

“啊?还聊啊?聊什么啊?”赫连明婕更糊涂了。

鹿清彤冲她眨了眨眼,故作高深地笑道:“军中大事。”

主帐之内,亲兵早已为孙廷萧备好了热水和便服。

沉重的盔甲被分部件卸下,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当孙廷萧刚把最后一件护心甲解下,仅身着一件单薄的内衬便服时,帐帘便被轻轻掀开,苏念晚已走了进来。

门口的卫兵见了她,躬身行礼,然后便默契地退下,并拉上了厚重的门帘,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帐内一时无言。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那眼神之中,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只有分别三月后的重逢,和那份早已融入骨血的、无需言语的熟悉。

还是孙廷萧先开了口。

“坐。”他指了指一旁的胡床,自己则坐到了主位上。“最近太医院里很忙么?”

苏念晚在他对面坐下,闻言,只是温婉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身处宫廷的无奈。

“又有一位公主降生,如今天气转寒,宫里的娘娘们身子娇贵,染上风寒的也多,自然就忙了些。”

她说着,已经自然而然地起身,走到了孙廷萧的身边,将纤纤玉指搭在了他的腕脉之上。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神色平静地说道:“没有大问题,仍是滑脉而已。”

那语气,仿佛在说“你的脉象还是老样子”,带着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熟稔。

孙廷萧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轻叹一声,随即,便动手解开了上衣的系带,将整个上身,都赤裸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那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胸膛与后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可怖的旧伤疤。

每一道,都是一场血战的印记,每一道,也都记录着他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过往。

他看着苏念晚那落在自己伤疤上的、熟悉的目光,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随意。

“还看些什么呢?这么多年了,这些疤痕是去不掉了,但又不会有什么大碍。”

“说起来,还得谢我身上这些旧伤,”孙廷萧道,“若不是它们隔三差五地闹腾,又怎能换得圣人开恩,把你这尊大佛请到我这小庙里来。

苏念晚的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衣料,看到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疤。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淡如水:“将军说笑了,还是没有伤的好。”她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午后。

“当年若不是你肋上天生铁骨,箭头几乎就要击穿肺腑,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她说的“铁骨”,并非文人墨客口中赞颂英雄的比喻,而是她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的,一个埋藏在他血肉之下的惊天秘密。

苏念晚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枚来自党项人的狼牙重箭,箭头呈三棱,带着倒钩,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左胸下方。

当她用小刀割开他被血浸透的皮肉,用探子小心翼翼地深入创口,试图清理碎骨时,指尖传来的却不是骨骼应有的、带着一丝韧性的触感,而是一种冰冷、坚硬、绝无可能属于凡俗肉体的回馈。

在那翻卷的血肉之下,她看到的不是森森白骨,而是一片泛着幽幽亮银色光泽的,宛如精钢铸就的奇异骨骼。

那东西浑然天成,与周围的骨骼紧密相连,却又质地迥异。

箭头正是撞在了这块“铁骨”之上,箭头最锋锐的尖端甚至被撞得微微卷曲,这才没能再深入分毫。

她从不知晓世间竟有人生就如此异相,那一刻的震惊,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救下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神魔。

这个秘密,她为他守了十年,也成为了连接两人最深沉、最牢不可破的纽带。

孙廷萧似乎没有察觉她瞬间的失神,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她偶尔会因他而陷入沉思。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原本慵懒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专注。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可若没有那些伤,我当初,连认识你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那只宽大干燥、布满厚茧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理所当然地覆盖在了苏念晚放在桌案上的手上。

她的手纤细白皙,保养得宜,此刻被一只沾满杀伐与权柄的手牢牢掌握,那粗糙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像是带着电流,让她身体瞬间僵直。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握得更紧。那只手仿佛不是握着她的手,而是在攥着她的心。

“将军……”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垂下,落在他那只霸道的手上,艰难地组织着言语,“将军如今……既有了赫连部那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如今又得了圣上亲封的状元娘子……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位郡主对你情根深种。我……还是不要……”

孙廷萧听着她细数自己的“风流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松手,反而用拇指在那光洁细腻的手背上缓缓摩挲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帐内的炭火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重量。

“以前想不清楚,如今我倒是有了新的想法。都要,又如何?”

那句“我都要,又如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念晚的心猛地一缩。

她几乎是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那股子蛮横的力道,让她明白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慌乱,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将军别再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一介弃妇,蒲柳之姿,早已是人老珠黄,又怎比得那……”

她想说,又怎比得那草原上如同烈日般娇艳的小公主,又怎比得那位冰雪聪明、风华正茂的女状元,更不用提宫里那位身份尊贵、痴心一片的郡主。

她们都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像含苞待放的花,而自己,不过是一朵早已开败了的残花,连颜色都褪尽了。

可她的话没能说完。

孙廷萧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直接复上了她柔软的嘴唇,止住了她所有未尽的自贬之语。

他的指腹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那轻微的摩擦感让苏念晚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从唇上窜过,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晚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想再听你总说这些了。你就当我是最近忽然点起了心火,是鹿清彤点的也好,是赫连明婕点的也罢。”

这亲昵的称呼,这霸道的动作,瞬间点燃了苏念晚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起来。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遍体生寒——他怕不是要当场办了自己!

她太熟悉他这种状态了。

上一次,也是在这军营,也是在他这主帐之中,两人不过是几句言语不合,他便毫无预兆地情欲勃发,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直接就弄去后面房间巧取豪夺。

她所有的抗拒和挣扎,在他那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声破碎的呻吟,被迫承受他狂风暴雨般的索取与占有,婉转成啼。

那一次的疯狂与失控,至今仍是她午夜梦回时会脸红心跳的隐秘。

可这一次不同,这次太医院并非只有她一人前来,外面还有几位医官随行,若是……若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听了墙角,甚至撞破了什么,她和他,还有什么脸面立于人前?

苏念晚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屈辱求饶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与侵犯并没有降临。

孙廷萧只是用手指在她唇上轻轻碾磨了片刻,感受着那份柔软与温润,随后便缓缓地收回了手。

他依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但目光已经从情欲的灼热,转为一种深沉而郑重的凝视。

帐内的光线在他的眼底汇聚成两点深邃的星火,亮得惊人。

“来骁骑军吧,”他开口了,声音沉稳而坚定,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轻佻与霸道,像是在宣布一项酝酿已久的军令,“这次,我会正式向圣人上书,为你请调。骁骑军伤兵众多,正缺一个能总揽医务的名医坐镇,我有足够的理由,他一定会同意。”

苏念晚一时愣住了。

她想开口反驳,说太医院事务繁重,说自己离不开京城,更想说他们之间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如何能在同一个军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廷萧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帐内的气氛随之改变,那股子暧昧的旖旎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他站起身,走到挂在帐壁上的那副巨大的山川舆图前,背影高大而沉稳。

“目前天汉的情况,谁都知道。”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我屡屡做出飞扬跋扈的事情,甚至在宫禁内殴打秦桧而不受重罚,无非是圣人也明白,现在要倚重武人,尤其是我这样身处都城,对他忠诚的武人。”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的中心,京畿所在的位置,然后缓缓划向四周的边镇。

“至于各方边军节度,不听指挥的,包藏祸心的,不是一个两个。北边的匈奴、鲜卑、突厥,东边沿海的倭寇,还有西边新崛起的乞颜部和建州部,都已箭在弦上。他们在塞外的日子不好过,自然都瞄准了中原。否则你以为,区区西南百夷,凭什么都敢公然作乱?”

他转过身来,目光深沉地看着苏念晚,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灼热,只剩下一种冷静的锋芒。

“如此之下,更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我控制不了别人,但自己这支骁骑军,必须做好准备。”

苏念晚被他话语里透出的那股山雨欲来的压力所震慑。

她久居内宫,虽知天下并不太平,却从未想过,局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肩上那份沉重的担子。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低声问道:“真的……这么严重吗?”

孙廷萧走到她面前,重新坐下,神色间带着一丝疲惫。

“前些日子进宫述职议事,朝堂上,关于幽州安禄山部的问题,争论就已经愈发激烈。朝廷鉴于边患,削他不得,却又不敢再继续投入给他,只能暂时安抚。”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就像养着一条喂不饱的狗,既怕它饿急了反咬一口,又不敢把它喂得太壮。”

他声音压低了,几乎成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

“恐怕四敌入侵还是后面的事,用不了多久,这内部的变乱,就会先起。”

从孙廷萧的主帐中走出来,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苏念晚因帐内炭火而有些发热的脸颊感到一阵冰凉。

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方才那一番对话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孙廷萧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内乱将起,四夷叩关。

这些从他口中说出的冰冷词汇,在苏念晚的脑海中,却化作了一幅幅具体而鲜活的惨烈画面。

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十年前的银州,那场突如其来的党项叛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将那片富庶的土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她见过成群结队的百姓拖家带口,在漫天风沙中哭喊着逃离家园,脸上写满了绝望与茫然;她见过伤兵营里,那些断手断脚的年轻士兵,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生生锯掉肢体,发出的惨嚎声能撕裂人的肝胆;她也曾亲手从死人堆里,将那个身中数箭、只剩半口气的孙廷萧背回来。

那仅仅是一场局部地区的叛乱,就足以让陕北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如果真如孙廷萧所言,各地变乱蜂起,外敌四面入侵,那这天下,又将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她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穿过操练的兵士和林立的营帐,往鹿清彤处理公务的营帐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女子声音从帐内传出,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念晚示意亲兵停下,自己悄然走近,掀开帐帘一角向内望去。

只见帐内数十名穿着统一制式文吏服的年轻人或坐或站,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方一人的讲解。

而在他们面前,身着一身利落劲装的鹿清彤正站在一块巨大的木板前,木板上用炭笔画着简易的行军阵图和各种标记。

她没有在讲圣贤文章,也没有在讲诗词歌赋。

“……战时瞬息万变,一旦我军某一部遭到重创,建制被打散,兵力大量减员,活着的书吏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鹿清彤的声音冷静而清晰,“首先,就地组织残兵,以伍长、什长等低阶军官为核心,迅速收拢幸存的弟兄,清点人数与兵刃,重新编队,哪怕只能凑齐一个残缺的百人队,也决不能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这是稳住军心的第一步。”

她用木棍敲了敲木板上的一个红色标记:“其次,安葬战友。战事紧急,无法一一收殓。当以十人为一坑,或百人为一冢,挖设集体墓葬。但每个人的姓名、籍贯、所属部队,必须由书吏一一核对记录在册,决不可遗漏!这是我们对死去的弟兄,最后的交代。”

“最后,安置伤兵。”鹿清彤的目光扫过众人,“按伤势轻重分级,重伤无法移动者,就地搭建临时营地等待后方医官;轻伤者,包扎后编入辅兵营,负责押运粮草、修补器械。所有伤兵的姓名、伤情、初步处置方法,同样要详细记录。这份名册,将是军医接手救治和战后抚恤的唯一依据。”

这些血淋淋的战时章程,是她花了无数个夜晚,研究分析那份堆积如山的西南之战的往来公文、伤亡报告,又结合后来与孙廷萧无数次推演交流后,才总结出的一套最务实、也最残酷的战场准则。

苏念晚静静地站在帐外,寒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却丝毫未觉。

她看着帐内那个神情专注、光芒四射的女子,心中那份因天下大势而起的沉重,忽然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她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战场上不知死活的孙廷萧为何忽然很有了几分活着的意趣,他获得的不是一只金丝雀,而是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妙人。

鹿清彤讲完最后一节,挥手让书吏们散去温习,这才注意到站在帐门口,静静看着自己的苏念晚。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笑意,迎了上去。

“苏姐姐,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我也是刚到,看状元娘子讲得投入,不忍打扰。”苏念晚的目光中带着欣赏与一丝复杂的感慨,“你讲的这些,比太医院里那些纸上谈兵的方子,可要有用多了。”

两人没有过多的客套,经过早晨那一番诊脉与短暂的交心,彼此间已经生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她们就在这临时的讲堂里,寻了两张矮凳随意坐下,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

炭盆里的火已经有些弱了,鹿清彤随手拿起火钳拨了拨,让火光重新旺盛起来。

“将军的身体还好吧?”鹿清彤先开了口,问得直接。

“给他诊过脉了。”苏念晚点点头,神色坦然,“他的身体,比军中九成九的兵士都要好,壮得像头牛,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鹿清彤却从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亲密与熟稔。

她没有追问,只是顺着话头往下说:“既然苏姐姐都说他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苏念晚看着她,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我这次来,除了奉旨为将军复诊,也带了院里几位擅长金疮和跌打损伤的医官。正好,可以让军营里那些有顽疾旧伤、军中医官处理不好的弟兄,都集中起来,让我们瞧一瞧,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鹿清彤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

骁骑军常年征战,许多老兵身上都带着难以根治的旧伤,一到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军中医官大多只会些粗浅的包扎止血,对此束手无策。

太医院的医官肯出手,那真是天大的恩惠。

“这……这真是太好了!”她激动得立刻站起身,直接就朝帐外喊道,“来人!快去传令给各营,让他们立刻将营中身有沉疴旧伤的弟兄都统计上来,带到这里,请太医们诊治!”

吩咐完,她才回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念晚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苏姐姐,谢谢你。”

苏念晚坦然受了她这一礼,伸手将她扶起,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状元娘子这般雷厉风行,倒真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鹿清彤被她调侃,脸上微微一红,但旋即又借着这个话头,将自己心中盘算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苏姐姐有所不知,我正为军中缺医少药之事发愁。骁骑军虽勇,但伤亡也大,军中医官人手不足,医术也参差不齐。今日得苏姐姐和各位太医援手,解了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正想着,能否向朝廷请奏,选派一些经验丰富的医官,常驻军中……”

她话未说完,苏念晚便已心领神会。

她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灼灼、一心为公的女状元,心中暗叹一声,孙廷萧的眼光,果然是毒辣。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旁边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才悠悠地开口。

“你们一个要我,一个要太医,这张口就要把太医院的中坚力量都给掏空了去。”苏念晚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揶谑,“打了胜仗的将军,点了状元的主簿,就是不一样。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敢直接算计起圣上亲辖的太医院来了。真是……嚣张得很呐。”

听着苏念晚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嚣张得很”,鹿清彤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正色以待,认真地解释起来。

她知道,苏念晚看似在调侃,实则是在提点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苏姐姐误会了,我并非是贪心不足,想要将太医院的精锐都挖到骁骑军来。”鹿清彤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诚恳,“我想要的,并非是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而是太医院这个名头,以及它背后所能影响的整个天汉的医政体系。”

苏念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讶异。她没想到,鹿清彤想的,竟比她预料的还要深远。

鹿清彤没有在意她的惊讶,继续说道:“能否得到几位太医常驻军中,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借此机会,让朝廷看到军中对医官的迫切需求,从而建立起一套为军队培养和输送医护的机制。”

她的思路清晰无比,仿佛在阐述一篇早已烂熟于胸的策论。

“如今军中的医官,来源混杂,大多是些走投无路的民间郎中,或是略通药理的老兵,医术良莠不齐,全凭运气。一旦大战爆发,伤员激增,现有的这点力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希望的,是由太医院出面,制定出一套选拔和培训的标准。从各地药行、医馆,甚至是有家传医术的平民子弟中,选拔有天赋、肯吃苦的年轻人,由太医院的资深医官进行集中培训,教习他们处理金疮、接骨、防疫等战地最急需的医术,然后统一派往各军效力。”

她顿了顿,看着苏念晚那逐渐变得凝重的神色,语气也沉了下来。

“孙将军的『书吏』体系,是为了让骁骑军这把刀变得更锋利,但这套法子,未必每一支部队都能照搬,它需要将领有足够的威望和魄力去推行。但是,一套完善的军医体系,却是不论到哪支部队,都能直接用上的。”

她站起身,在小小的讲堂里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更遥远的边疆。

“士兵们在前方浴血拼杀,若能让他们知道,一旦受伤,身后便有可靠的医官全力救治,而不是只能躺在血泊里等死,那将是多大的鼓舞?一套好的军医体系,救的不只是人命,更是军心。苏姐姐,你说,这难道不比单纯调派几位太医到骁骑军来,意义更为重大吗?”

“他为你搭建书吏体系,你为他谋划军医后盾。”苏念晚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这一次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悠远地看着炭火中跳动的火星,“状元娘子,你啊……真是他的贤内助。”

这句“贤内助”,她说得不带丝毫酸涩与嫉妒,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仿佛一个过来人,在审视一件早已注定的事实。

鹿清彤的心尖微微一颤。

她迎着苏念晚的目光,从那双通透的眼眸里,她读懂了对方话语中所有未尽的含义。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谦虚,只是坦然地笑了笑,那笑容干净而磊落。

“苏姐姐,你错了。”她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坚定,“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做了他此刻最需要我做的事情而已。”

她站起身,走到苏念晚的身边,很自然地为她续上了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姐姐与他相识在微末之时,共历过生死大劫,那份情谊早已刻进了骨子里。”鹿清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虽然造化弄人,让你们蹉跎了这许多年,但我始终相信,有情人,终究会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苏念晚握着茶杯的手,不可抑制地收紧了。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鹿清彤,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而鹿清彤只是对她安然一笑,眼神澄澈,不含一丝一毫的虚伪与试探。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从京中的趣闻到军营的琐事,相谈甚欢,气氛轻松得仿佛她们不是身处杀气腾腾的军营,而是在某个温暖的午后,一同喝茶闲话的闺中密友。

这帐内一团和气的景象,却让在外头偷听了好一会儿的赫连明婕有些站不住了。

她本是担心苏念晚这个“头号大敌”会为难鹿清彤,特意跑来“掠阵”的。

可听了半天,非但没听到半句争吵,反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完全插不进那两个女人之间那种成熟而默契的氛围里。

她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掀开帐帘一角往里探了探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细微的动作,到底没能逃过鹿清彤的眼睛。

她嘴上还和苏念晚说着话,嘴角却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朝着门口的方向扬声道:“明婕,鬼鬼祟祟地在外面冻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被鹿清彤当场叫破,帐帘猛地被一把掀开,赫连明婕气鼓鼓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胡服,衬得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只是此刻那张娇俏的小脸上写满了“我很不高兴”。

她先是瞪了含笑看着她的苏念晚一眼,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然后才把矛头对准了鹿清彤,语气里满是委屈和控诉:“鹿姐姐!你是叛变了的!我们明明早上还说好了,要一起提防『头号大敌』,结果这才一个白天都不到,你就投降了!你真是太靠不住了!”

她跺了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鹿清彤被她这直白又孩子气的指责逗得哭笑不得,连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柔声哄道:“我怎么就投降了?胡思乱想。”

她伸手捏了捏赫连明婕气得鼓鼓的脸颊,继续解释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我要和苏姐姐谈一些关于军营里的正经大事,你看,我们刚才讨论军医体系的事情,这不就没跑题嘛,哪里算投降了?”

“哼!”赫连明婕把头一偏,躲开她的手,小嘴撅得更高了,“你少骗我!我都在外面听见了!你都打算提前把萧哥哥让给她了!还说什么『有情人终究会在一起』,我都替你臊得慌!行吧,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以后就让她当大老婆,你来当二老婆好了!”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把鹿清彤那句饱含深意和退让的话,理解成了最简单直接的“让位宣言”,语气里充满了被好姐妹背叛的愤慨。

此言一出,鹿清彤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总不能告诉这个天真的小公主,自己那番话里包含了多少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试探、默契与无奈。

而一旁的苏念晚,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看着眼前这对活宝,终于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冲淡了帐内那点若有若无的尴尬。

她笑得前仰后合,连眼角都沁出了晶莹的泪花,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帕拭着眼角,看着满脸通红的鹿清彤和依旧气鼓鼓的赫连明婕,摇着头感叹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争风吃醋』的事情,谈得如此……如此清新脱俗,荡气回肠的。”

她这一调侃,更是让鹿清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赫连明婕则是把脸埋进了鹿清彤的怀里,大概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了。

“他有了你们,才知道了人生的意趣,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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