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谷兰香隐杀意,寒霜冷剑识新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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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被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唤醒。

那香气清冽幽远,不似人间凡品,倒像是仙境偶然遗落的一丝气息,带着一种空山新雨后的干净与微凉。

它温柔地钻入他的鼻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他脑海中噩梦般的血色。

眼皮沉重如铅。凌云霄挣扎了许久,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晕刺入眼中,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待到双瞳终于适应了光亮,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以为自己进入了幻境。

他并非躺在预想中阴冷潮湿的山洞,或是破败漏雨的庙宇,而是在一间雅致的静室之中。

身下,是一整块触感温润的“暖玉床”;身上,盖着滑若凝脂的“天蚕丝被”。

他能感受到身下玉床的温热正缓缓渗入四肢百骸,舒缓着全身因剧痛而紧绷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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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的陈设极为考究,一方案几,一尊铜炉,皆是古朴雅致,看起来价值连城。

墙上悬着一幅意境悠远的泼墨山水,笔法空灵,画中云雾缥缈,意境深远,似有道韵流转。

而那缕将他唤醒的兰香,便是从角落里一盆开得正盛的“九畹幽兰”中散发出来的。

那兰花花瓣莹白,边缘却带着一抹极淡的紫色,宛如少女含羞的脸颊,于静室之中,幽幽吐纳着清冽的芬芳。

这……是哪里?

他猛然坐起,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剧痛自前胸后背传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理,敷上了清凉的药膏,并用上等的白绢细心包扎。

体内那股狂暴冲撞的“河图玉”之力,也被一股阴柔平和真气暂时压制,虽依旧如暗流汹涌,却不再有随时暴走的危险。

“吱呀……”

静室的门被推开,两个身着淡青色长裙的侍女端着水盆和药碗走了进来。

她们的容貌皆是上上之选,身姿窈窕,行走间,裙摆摇曳,竟不带起一丝风声。

然而,她们的脸上却都带着相同的空洞与麻木。

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美丽眸子里,看不见半分人类应有的情感,仿佛两具被最顶尖的工匠精心雕琢的精美人偶。

其中一个侍女为他端来清水,另一个则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他面前。

整个过程,她们的动作精准而优雅,却又冰冷得像一场预先排演好的仪式,毫无生气。

“这是哪里?”凌云霄一开口,忽然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侍女们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维持着端送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们的眼神没有焦点,仿佛在看他,又仿佛在看他身后的空气。

凌云霄心中一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令人不安的完美。他踉跄着起身,不顾侍女的阻拦,一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宛如仙境的山谷。

谷中云雾缭绕,奇花异草遍地,飞瀑流泉,叮咚作响。

一座座精致的亭台楼阁,皆以白玉为基,青瓦为顶,依着山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兰芝与修竹之间。

汉白玉雕琢的栏杆,通往山谷深处的九曲回廊,每一处都巧夺天工,一丝不苟。

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兰香愈发浓郁。

远处,几只羽毛纯白的仙鹤在水边悠然踱步,间或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唳鸣,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非但不显生机,反而更添了几分孤寂。

他扶着冰冷的玉石廊柱,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师门被灭的惨状,师父自爆的悲壮,月婵坠崖的绝望……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滚。

悲愤与冤屈,逐渐在他胸中积郁成一团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想嘶吼,想发泄,想将眼前这精致而虚伪的平静撕得粉碎。

一个清冷如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山谷中所有的风声与水声。

“你醒了。”

凌云霄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女子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身着一袭流光溢彩的云纹白袍,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身姿缥缈,仿佛不沾染一丝尘埃,就那么静静地立于兰花丛中,与这片山谷融为一体。

正是瑶光。

她缓步走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能洞悉他内心所有的情感。

“是你……救了我?”凌云霄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是,也不是。”瑶光的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若非你身怀河图玉,尚有几分价值,此刻你早已是青玄山下的一具枯骨。”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凌云霄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感激。

“你们究竟是谁?想做什么?”凌云霄咬着牙问道。

“天机阁。”瑶光淡淡吐出三个字,这三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周围流动的空气都为之一滞,“至于我们想做什么,你没有资格问。”

她走到廊前,凭栏远眺,望着谷中盛开的兰花,看似不经意地说道:“你昏迷的这个月,天下可不平静。万魔宗主玄天帝刚刚以雷霆之势拿下洛阳,正以酷刑折辱当地名宿『含章夫人』,闹得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看来,他是在为下一步吞并中原造势了。”

瑶光转过身,背倚着汉白玉栏杆,指尖轻轻划过栏上雕琢的冰冷兰花。她用平淡的语调,为他将残酷的现实层层剥开:

“你师门被灭,乃万魔宗为夺河图玉所为。主谋,『铁尸』樊川,『血罗刹』薛红泪。”

“你被正道追杀,乃薛红泪所为。你师兄吴勇临死前作出伪证,正是她一手在背后操纵。如今在整个江湖眼中,你凌云霄,就是勾结魔教、杀师灭门的叛徒。”

“正道欲除你而后快,魔宗要夺你的河图玉,天下虽大,已无你容身之处。”

瑶光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心中的伤口,将他残存的一丝侥幸碾得粉碎。

凌云霄身躯剧颤,脸色惨白。他想反驳,想怒吼,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抓着头发,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吼。

瑶光静静地俯视着,看到他眼神中逐渐浮现的绝望,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她只道,这头困兽的獠牙与利爪,已经被现实磨得差不多了。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心向上,仿佛在展示一件商品。

“你并非一无所有。”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蛊惑的意味,“你还有这条命,和这条命里,那滔天的仇恨。”

凌云霄抬猛地起头,眼底一片赤红。

“想报仇吗?”瑶光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却似无形的蛛丝,精准地缠住他最敏感的神经。

“想亲手拧下樊川的头颅,用他的骨头去祭奠你的师父吗?”

“想擒住那妖女薛红泪,用世间最酷烈的手段,去告慰你那些惨死的同门吗?”

“想站在沈剑心面前,当着天下人的面,告诉他,他那自以为是的『正义』,是何等可笑吗?”

“想……找回月婵的尸身,让她入土为安吗?”

最后一句话,如万钧重锤,砸碎了凌云霄最后的心防。他身体猛地一震,赤红的眼眶中,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

月婵……

那个会甜甜地叫他“师兄”的女孩,那个会因为一块烤鱼而眯起眼睛的女孩,那个用自己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下致命一剑的女孩……她坠入了那万丈深渊,连尸骨都寻不回来。

“我……”凌云霄的声音沙哑,“我凭什么信你?”

“你没有选择。”瑶光收回手,语调重归冰冷,“你只有信我,或者,死在这里。”

她顿了顿,似乎刻意留给他一丝喘息的时间,才继续道:“入我天机阁,成为行走于黑暗中的『行者』。听令行事,我们便给你庇护,给你复仇的刀。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你的命是天机阁捡回来的。从今往后,这条命,便只属于天机阁。”

“以你的仇恨为引,以你的冤屈为名,与我们,立下血契。”

凌云霄沉默了。

他低着头,双拳紧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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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名为“天机阁”的组织,绝非善类。

这看似是救赎,实则是另一个更深、更黑暗的牢笼。

答应了,他将失去自由甚至自我,彻底沦为这个神秘组织的工具。

可是……不答应呢?

死吗?

他不怕死。可他不能死!

师父的大仇未报,师门的冤屈未雪,月婵的尸骨未寒……他若是就这么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师父和同门?

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个为他而死的师妹?

良久的沉默之后,凌云霄抬起头,眸子里的纯真与良善都已褪去。

他看着瑶光,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瑶光仿佛早就料到他会答应,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便从怀中摸出一枚墨色令牌,递到他眼前。

令牌入手冰凉,质地非金非玉,正面云纹繁复,似有星轨流转,簇拥着中央一枚古拙篆字——“天”。背面平滑如镜,空无一物。

瑶光解释道:“这是『行者令』,是你在天机阁身份的凭证。从今日起,世间再无青玄观凌云霄,那个人,已经死在了断云崖上。”

“你将拥有一个新的代号,这个代号,将伴随你行走于黑暗之中,直至身死道消,或……宿命终结。”

她凝视着凌云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她伸出玉指,以指代笔,在令牌空白的背面,缓缓刻下两个字。

她的指尖蕴含着惊人的力量,所过之处,竟在坚硬的令牌上留下了深刻的笔画,银钩铁画,锋芒毕露。

“青锋。”

瑶光将令牌重新交还给他:“你的代号,青锋。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阁主希望,你能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剑。”

青锋……

凌云霄摩挲着令牌上那两个冰冷的字,心生悲凉。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那个在溪边烤鱼、在药圃嬉闹的青玄观弟子,真的已经死了。

苟活于世的,只剩一具被仇恨填充的躯壳,一个代号“青锋”的工具。

他收起令牌,对瑶光道:“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不急。”瑶光摇了摇头,“你体内的河图玉之力尚未平复,你现在的状态,还无法执行任何任务。随我来,先带你熟悉一下这里的规矩。”

瑶光带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向山谷深处走去。

一路上,但凡遇到二人,谷中的侍女们都会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神态恭敬至极,却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就在他们行至一处种满了寒梅的庭院时,瑶光忽然停下了脚步。

凌云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庭院中央,一株虬结苍劲的古梅竟在这暖谷中傲然怒放。花树之下,坐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背对着他们,一头如瀑的青丝垂至腰际,一身素白的衣裙胜过冬雪,纤尘不染。

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横放着一柄连鞘的古朴长剑,剑鞘素白无饰,却透着一股无言的锋锐。

她手中正拿着一方雪白的丝绢,一下又一下,细细擦拭着剑鞘。

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自己最珍贵的爱人,又仿佛这世间万物,只余下她与这柄剑。

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彻骨寒意。

那股寒意,并非功法所致的低温,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疏离,仿佛她早已将自己放逐至万籁俱寂的冰雪绝境。

连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兰香,流淌到她身周三尺,竟也似被这寒意冻结,凝滞不前。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那女子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

凌云霄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

那是怎样一张惊心动魄的容颜!

五官精雕细琢,宛如冰雪堆砌而成,毫无瑕疵。

肌肤莹白近乎透明,在梅影映衬下,显出一种易碎的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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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上,却寻不见一丝人气。

那双清冷如寒星的眸子,淡漠地扫了凌云霄一眼,眼神竟比她手中的剑锋还要锐利、还要冰冷,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一眼便将被视之人的灵魂冻结。

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他的皮肉,看到了他心底翻涌的丑陋恨意与复仇欲望。

凌云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更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冷”。

如果说月婵是未经雕琢的璞玉,纯净而脆弱,那么眼前这个女子,便是一块历经亿万年冰封的玄冰,坚硬、剔透,却毫无温度。

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似是多看一瞬都是浪费。

她重新低下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擦拭着自己的剑,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能入她的法眼。

凌云霄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震,仿佛内心最阴暗的角落被强光照亮。

他竟下意识地狼狈避开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她代号『凝霜』。”瑶光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以后,你们或许会成为同伴。”

凝霜……好一个名副其实的代号。

凌云霄心下暗凛。他不知道,这一次短暂无声的交锋,已经在他和这个名为苏凝霜的女子之间,结下了一段冰火交织、纠缠至死的宿命。

在不语谷休养了数日,在瑶光提供的灵药调理下,凌云霄体内的伤势与狂暴真气,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那灵药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清冽的溪流,所过之处,竟带着一股与这谷中兰香如出一辙的韵味,抚平了他五脏六腑间因仇恨而生的焦灼。

清晨,有青衣侍女前来传话,声音空洞如偶人:“瑶光大人,于凝露轩有请。”

凝露轩,位于不语谷深处,是一座以整块暖玉为基、以透明晶石为顶的巨大暖房。

凌云霄一路行来,只见沿途的白玉小径两侧,栽种的兰花品种愈发珍奇。

有的花瓣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着七彩流光;有的则通体漆黑,只在花蕊处吐出一抹妖异的血红。

空气中那股清冽的兰香,也变得愈发浓郁醇厚,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浸透在这份幽静的美丽之中。

他推开由沉香木雕琢而成的轩门,一股温润而潮湿的暖气便扑面而来,与谷中清冷的空气截然不同。

轩内,更是别有洞天。

数以百计的珍奇兰花,在暖玉地脉的滋养下,于这深秋时节,依旧开得恣意而烂漫。

水汽在晶石穹顶上凝结成露,偶尔滴落,打在碧绿的叶片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瑶光便在这片兰花的海洋中央。

她今日未着那身拒人千里的流光云袍,而是换上了一袭贴身的淡紫色宫装长裙,裙摆及地,绣着几支暗金色的兰草纹路,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

裙装剪裁得极为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惊心动魄的身体曲线:胸前的衣料托举出一道饱满的弧度,而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之下,臀线被衬得更显丰隆挺翘。

她整个人,就如一株开得最盛的紫色兰花,静静地立在那里,便已是这满室春色中最夺目的存在。

她的足上,穿着一双由东海鲛丝织就的软底绣鞋,鞋面点缀着细碎的珍珠,行走间悄无声息,只在温润的玉石地面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湿痕。

此刻,她正背对着凌云霄,手持一把小巧的玉剪,专注地修剪着面前一盆名为“紫月魂”的奇兰。

那姿态,优雅而从容,仿佛她不是在修剪花枝,而是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听到凌云霄的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用清冷悦耳嗓音淡淡开口。

“新人,都有入门的试炼。”她的声音在温热潮湿的空气中,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迷离,“你的第一个任务,在城里。”

她将剪下的一片多余叶子随手丢弃,然后才缓缓转过身来,那双隔着面纱依旧摄人心魄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凌云霄。

她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一卷以金丝捆扎的卷宗,朝着凌云霄轻轻一递。

那卷宗并未脱手,她只伸直皓腕,姿态优雅地停在半空中,示意他自行来取。

凌云霄走上前,咫尺之间,那股比满室兰香更为幽深动人的体香清晰可闻。

这香气,不似少女的清甜,而像一杯陈年的佳酿,只是闻着,便让人有些微醺。

他接过卷宗,躬身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那被宫装紧紧包裹的腰身,竟没来由地一阵口干舌燥,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展开卷宗,只见上面用娟秀而锋利的小楷,记录着一个人的生平。

“周万贯,号『善财童子』,淮安府巨富。乐善好施,年捐万贯,修桥铺路,设善堂济灾民,城中有口皆碑。官府赐『乐善好施』匾,悬于府门。”

凌云霄眉头微蹙,不解道:“天机阁……也要管这等善人?”

瑶光闻言,那被面纱遮住的唇角,似乎微微向上勾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她踱步至一盆盛开的“血玉珊瑚”兰前,伸出纤细的玉指,轻轻抚弄着那娇艳欲滴的花瓣。

“善人?”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仿佛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凌云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抚弄花瓣的玉指吸引。

那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圆润粉嫩。

她抚摸花瓣的动作,轻柔而缓慢,韵味无穷,竟让他心跳莫名地加速,仿佛被抚弄的不是花瓣,而是自己的心。

“你看这花,”她指尖轻点着那血红的花瓣,语声轻柔,目光未离花朵,“开得越是娇艳,根茎处的毒性,往往越是猛烈。他捐出的每一文钱,都来自他暗中经营的『九出十三归』。他名下的十几家米行、布庄,都是以此手段巧取豪夺而来。据天机阁查证,死在他手上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七户人家。他手上沾的血,比城东的屠夫还多。你告诉我,这叫善人?”

凌云霄心头一凛,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竟可以伪善到如此地步。

他抬起头,看向瑶光,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正用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份属于少年的、天真的正义感。

凌云霄竟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仿佛自己那点未经世事的青涩想法,在她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

“阁主有令,”瑶光声音重归冰冷,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令暖房空气仿佛为之一滞,“七日之内,让他身败名裂,『心甘情愿』散尽家财。最后,让他自行了断。”

“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凌云霄不解。在他看来,对付恶人,一剑杀了,岂不干净利落?

“杀人,是下下策。”瑶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稚童。

她缓步走到他面前,那股成熟的幽香再次将他包裹。

“少年人,”她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威严,仿佛在传授某种至理,“记住,真正的杀戮,是诛心。让他死在自己最珍视的名誉和财富上,这才是惩罚。

让他亲手毁掉一生经营,让他被曾经救济过的人唾骂、撕咬……那种从云端坠入泥淖的绝望,那种被全世界背弃的滋味,远比一剑穿心,更能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她的话,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一种她早已习以为常的“规则”。

凌云霄听着,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升起,直冲天灵盖。

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与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她的强大,不在于刀剑,而在于对人心的精准洞察与无情玩弄。

“这是投名状,也是第一课。”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让你明白,何为天机阁的『道』。”

凌云霄沉默了。他看着手中的卷宗,只觉得那薄薄的纸张,重若千钧。他第一次感受到,天机阁的手段,比魔宗那血淋淋的刀锋更加可怖。

淮安府,聚仙楼。

这是城中最大、最热闹的茶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各种消息流言的集散地。

凌云霄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布衣,坐在二楼临窗的角落里。

窗外是繁华的街景,耳边是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唱段和满堂的嘈杂。

他手中攥着一卷来自天机阁的情报。

情报上详尽地罗列了周万贯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从暗中放贷的账目,到官商勾结的证据,乃至几个商业死敌的特点,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卷宗的末尾,附着一张素笺,上面瑶光那娟秀而锋利的字迹,清晰地写着此次“诛心”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周密而狠毒,仿佛早已预见了一切。

凌云霄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不适与挣扎。他知道,自己此刻只是对方手中的一把刀。

他按照计划的第一步,在聚仙楼下,寻了一个说书的场子,将几枚碎银子悄悄塞给那个说书先生,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说书先生得了钱,又听闻这等辛秘,眼中精光大盛,当即心领神会。

次日,聚仙楼的书场,便多了一段新评话,说的正是《伪善员外巧取豪夺,痴情少女含冤投缳》。

故事的主角虽改了名姓,但明眼人一听便知,影射的正是周大善人发家史上的一桩血案。

故事讲得是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引得满堂喝彩,也引得流言如蛛网般,开始在淮安府的大街小巷悄然蔓延。

第二步,借刀杀人。

他将一本记录着周万贯种种血泪控诉的账册,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周万贯最大的死敌——“聚宝斋”钱老板的家门口。

钱老板觊觎周万贯的产业已久,得了这份“铁证”,如获至宝,当即暗中联络城中数十户苦主,一张针对周家的大网悄然张开。

做完这一切,凌云霄退居幕后,静观其变。

他看着昔日对周大善人交口称赞的百姓,如今变得疑神疑鬼;看着那些受害者家属,在有心人的挑拨下,从最初的畏缩变得群情激奋。

此时的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只觉自己是在执行正义,惩治恶徒。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把被他亲手点燃的火,一旦失控,便会毫不留情地吞噬无辜。

变故,首先发生在了周万贯的掌上明珠——周如玉身上。

周如玉生得娇俏可人,娇俏温婉,自幼饱读诗书。

第三日午后,她如往常般带着丫鬟前往“百花绣坊”,怎料一踏入坊门,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已然不同。

往日里对她笑脸相迎的掌柜和绣娘,此刻目光躲闪,眼神中混杂着鄙夷与怜悯。

更有几个好事之徒,在门口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瞧,那就是周扒皮的女儿。”

“穿得倒是光鲜,也不知是多少冤魂的血汗染成的。”

周如玉一个养在深闺的少女,何曾受过这等指点,当即便红了眼眶,拉着丫鬟匆匆离去。

她们刚转入一条僻静的小巷,便被几个早已在此等候的泼皮给拦住了去路。

这伙人正是受了钱老板的挑唆,专来寻衅滋事。

他们将主仆二人围在中间,言语间极尽污秽之能事,将周万贯的“恶行”添油加醋,说得不堪入耳,更将这些罪孽都算在周如玉身上。

“你爹逼死我哥,今天我就让你这小骚蹄子父债女偿!”

“扒了她的衣服!让大伙儿都看看,这周扒皮养出的女儿,里面是不是也跟她爹一样黑了心肝!”

丫鬟吓得尖叫,周如玉更是花容失色,泪如雨下。

凌云霄就立在不远处的茶楼之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旨在通过打击周万贯的家人,来动摇他的内心。

他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可看着那少女无助哭泣的模样,他的心竟泛起一阵刺痛。

他看到那为首的泼皮伸出脏手,一把扯掉了周如玉头上的珠花,更要撕扯她的衣衫,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一股出手的冲动涌上心头。

然而,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

天机阁的纪律,不容许他暴露。

巷子里,周如玉的哭喊声与丫鬟的尖叫声,混杂着泼皮们猖狂的淫笑,扎进凌云霄的耳朵里。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如玉被几个壮汉按倒在地,水绿罗裙被粗暴地撕碎,露出了雪白滑腻的双乳。

少女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无力,她的哭声渐渐嘶哑,最终化为绝望的呜咽。

为首的那个泼皮,狞笑着解开了自己的裤带,当着众人的面,掰开少女瑟瑟发抖的双腿,以最残忍的方式,刺穿了她稚嫩的处子贞洁。

那一刻,凌云霄仿佛听到了崩塌的巨响。

是少女尊严的破碎,也是他心底名为“良知”的堤坝在决堤。

他亲手点燃了这把火,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将一个无辜女孩烧成灰烬。

直到巡街的衙役闻声赶来,那伙泼皮才心满意足地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个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周如玉,以及早已吓傻的丫鬟。

如果说如玉受辱只是序曲,那么随后而来的惨剧,则将凌云霄心中那道名为“道义”的防线,轰得粉碎。

第四日,丑时。

凌云霄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

他推开窗,只见城南的方向火光冲天。

他心中一紧,施展轻功赶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周万贯名下最大的一家米行,正燃着熊熊大火。

火海之前,一位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盖过了烈焰的噼啪声。那是周万贯的原配夫人。她如疯魔般一次次扑向火场,又一次次被家丁死命拖回。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每一声哭喊,都似杜鹃啼血,肝肠寸断。

凌云霄拨开人群,从一个逃出来的伙计口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自周如玉受辱之后,周万贯的大儿子周文彬,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为了替妹妹出气,带着家丁去寻那伙泼皮算账。

这正中钱老板下怀。

他早已布下埋伏,将周文彬和一众家丁团团围住。

双方一场恶斗,周文彬年轻气盛,哪里是那些亡命徒的对手,被当场打断了双腿。

钱老板更是狠毒,竟命人将周文彬锁死在米行的粮仓之内,随即一把火,将整个米行烧了个干干净净。

凌云霄站在火场之外,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他脑海中,回荡着瑶光那冰冷的声音:“天机阁要的,是诛心。”

针对周万贯的“诛心”之计尚未完成,而他那无辜的儿子,却已经被活活烧死;他那纯洁的女儿,也已被玷污了清白。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毒蛇,吐着信子,将致命的毒液一点点注入这座城市的血脉。

而当毒液失控,伤害到那些计划之外的人时,他却只能冷漠地看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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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想起师父玄清子的教诲:“我辈修道之人,当心怀光明,行磊落事,无愧天地,无愧本心。”

可如今,他在做什么?

散布谎言,伪造证据,挑动人心,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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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虽然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却比任何一个刽子手,都要肮脏。

这,就是他为了复仇,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米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也烧尽了周万贯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刺破烟尘,家丁们从那片焦黑的废墟中,扒出大公子周文彬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时,这位在淮安府叱咤风云了半辈子的“善财童子”,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哀嚎。

他踉跄着扑上前,抱住那具尚有余温的焦炭,浑浊的老泪决堤而出。

周围的家丁与赶来的家人,望着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家主,都默默垂泪,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凌云霄伫立于远处街角的阴影里,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天机阁那张无形的巨网,才刚刚收紧。

周文彬的灵堂,设在了周府的正厅。白幡招展,哀乐低回。

周万贯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呆滞地跪在灵前,双目空洞,形如枯木。

他尚未从丧子之痛中喘过气来,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已挟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风暴的起点,源自城中那些无孔不入的流言。

它们如瘟疫般,一夜之间传遍了淮安府的大街小巷。

这些流言,精准地击中了周家最大的命脉——钱庄。

辰时刚过,城东“通源钱庄”门前已排起长龙。

储户们听信了“周家米行被烧,资金断裂”的谣言,一个个神色惊惶,争先恐后地要挤兑出现银。

不过一个时辰,钱庄的储备金便告罄,闻讯赶来的储户们见取不出钱,更是群情激奋,当场便将钱庄的大门砸得粉碎。

聚宝斋的钱老板,就站在街对面,摇着折扇,一脸快意地欣赏着这出好戏。

一个不起眼的布衣少年悄然递上一本账册,旋即隐入人群,不知所踪。

钱庄被挤兑的消息传回灵堂,周万贯面如死灰。他明白,这是有人在暗中操刀,要断他的根基!

还未等他想出对策,灵堂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钱老板领着一群披麻戴孝、手捧灵位的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

他们不烧香,不叩拜,竟将十几个灵位,“哐哐哐”地一字排开,摆在了周文彬的灵位旁边。

钱老板皮笑肉不笑:“周大善人,令郎不幸,我等也深感悲痛。只是这些乡邻,家中也都有亲人被你逼死,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今日借宝地一用,让他们也受些香火,好早日投胎。想必周大善人慈悲为怀,定不会拒绝吧?”

这哪里是吊唁,分明是逼宫!是将一桩桩血债,赤裸裸地摊在灵堂之上!

正当周万贯被气得浑身颤抖,家丁欲上前驱赶之际,府衙的王捕头带着几名衙役,不请自来。

他一脚将一个哭闹的“冤主”踹开,官靴踏在青砖上,响声清脆刺耳。

他看也不看灵堂上的牌位,只冷冷盯着周万贯:“周员外,你涉嫌放印子钱,逼死人命,如今又添了纵子行凶、烧毁商铺之罪。总督大人有令,即刻查封周家所有产业,听候发落!”

王捕头身后一名衙役,将一纸盖着府衙大印的封条,“啪”的一声,贴在了周府的朱漆大门上。那红纸黑字,在惨白灵堂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官府的查封,成了压垮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手创办的“周氏善堂”管事,那个他最信任的远房侄子,率先反水。

他领着一群被善堂收留的孤儿寡母,冲进灵堂,跪在王捕头面前,哭诉自己是如何被周万贯“假意收留,实为家奴”,又是如何“被逼”着为他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

他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高举过头:“大人,这是他巧取豪夺的铁证!”

就在周万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周氏的族长,他的亲叔叔,拄着拐杖来到灵堂上。

他当着王捕头和所有人的面,提起朱砂笔,将周万贯的名字,从族谱上重重地划去。

“万贯,”老族长声音沉痛,“你所为之事,天理难容,已令我周氏百年清誉蒙羞。自今日起,你这一脉,便不再是我周氏族人。你好自为之吧。”

那一抹朱砂红,比鲜血更刺眼。

商业、官府、名誉、亲信、家族……他赖以为生的五根支柱,在短短半日之内,当着满城人的面,尽数崩塌。

而在这一切背后,凌云霄只是在不同的时间,将不同的“证据”,递到了不同的人手中。

这,就是瑶光口中,杀人不见血的“诛心”之术。

第六日,夜。周府后堂,一盏孤灯如豆。

周万贯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他身着那件沾染了儿子骨灰的麻衣,形容枯槁,双眼深陷,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起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壳。

他麻木地跪在地上,听着门外风声,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堂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卷了进来。

当先闯入的,是他的亲弟弟周万福,和他那位一向精明厉害的弟媳。周万福一进门,便将一本账册狠狠地摔在桌上。

“大哥!”周万福怒火中烧,声音都在颤抖,“你看看!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如今周家钱庄倒了,铺子封了,连祖宅都要被官府收了去!我们这一房老小,日后喝西北风去吗?!”

弟媳更是尖酸刻薄地指着周万贯的鼻子骂道:“当初就跟你说,做生意要留条后路,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儿子死了,你女儿疯了,就想拉着我们全家给你陪葬不成?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今天!这祖产必须分!我们不能被你这个丧门星拖下水!”

她身后,周万福的两个儿子也跟着起哄:“大伯,您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就是,我们总得有条活路吧!”

周万贯被这阵仗逼得抬不起头,只是嘴唇哆嗦,却吐不出半个字。

就在此时,一声沉重的拐杖顿地声响起。

年过八旬的老母亲由丫鬟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子,老泪纵横,举起手中的藤条,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抽了下去。

“畜生!我周家世代书香,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老太太边打边哭,终是泣不成声。

周万贯任由藤条落在身上,仿佛早已失去了痛觉。

正当堂中乱作一团时,周夫人,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平静。

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的几件贴身衣物。

她走到周万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不像是在看自己的丈夫,倒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肮脏的仇人。

“周万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嫁给你二十三年,我图什么?我图你每天回来,身上那股子洗不掉的铜臭味吗?还是图你一年到头,有三百天都在外面为了你那点『善名』奔波,连家都不回?”

她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揪住周万贯的衣领,嘶吼道:

“我说,我想回娘家看看,你说忙,没空!我说,我想给玉儿扯块新料子做衣裳,你说要省钱,要积德行善!我说,文彬想去学堂念书,你说那是旁门左道,不如跟你学做生意!好啊,现在生意做大了,善名也传出去了!你满意了?!”

她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两步,指着自己的心口,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声音变得凄厉无比:

“你把钱都拿出去给外人看了,那你把什么留给了我们?啊?你把什么留给了这个家?!你只顾着在外面当你的活菩萨,那你有没有回头看看,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的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二十年没添过一件像样的首饰,玉儿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就是你给我们的?!”

“我恨!我恨你那张假惺惺的脸!我恨透了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最终,滔天的恨意化作了冰冷的决绝。

“周万贯,你我夫妻,恩断义绝。明早天亮,我便带玉儿回娘家去,从此……死生不复相见!”

她话音未落,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痴痴的笑声,和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神情痴傻的少女走了出来,正是周如玉。

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被撕破的嫁衣,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胭脂,口中哼着不成调的喜庆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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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堂中众人,竟咯咯地笑了起来,抓起桌上的供果便往嘴里塞,又胡乱地向众人身上扔。

“吃果果……吃果果……成亲啦……新郎官在哪里呀……”

她笑着、跳着,将手中的供果扔向自己的父亲。那曾经纯洁无瑕的少女,如今却像一块被摔得粉碎、又被人用污泥胡乱粘合起来的美玉。

“玉儿……我的玉儿……”周夫人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上前去想抱住女儿。

可周如玉却像受惊的小鹿,尖叫着躲开,双手乱舞:“别碰我!脏!你们都脏!”

老母亲手中的藤条“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瘫倒在丫鬟怀中。周万福和他那刻薄的妻子也看得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半句分家的话来。

整个后堂,只剩下周如玉痴傻的笑声,和周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周万贯跪在地上,看着女儿疯癫的模样,听着妻子绝望的哭嚎,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握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看着女儿,那个他曾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她笑着,向他递过来一颗咬过一口的供果,娇声喊道:

“新郎官,吃果果……”

“新郎官”三个字,像一柄铁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啊——”

周万贯发出一声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怪叫。他双目圆睁,瞳孔中所有的神采,在这一瞬间尽数熄灭。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周府对面屋顶上的凌云霄看在眼里。他看着堂中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躯体,他知道,这个人的“心”,已经死了。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步。

第七日,雨停了,天将明未明。

偌大的周府,死一般的寂静,昔日里门庭若市、迎来送往,此时只剩下一片空旷寂寥。家眷已散,仆役尽逃,连那只看门的老黄狗都不知去向。

周万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正堂里。他浑身是伤,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身上满是污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桌案、花瓶、乃至正堂的立柱上,都已被衙役贴上了刺眼的“封”字。

天就要大亮了。他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府衙的人就会来正式收宅,到时候他便会像一条丧家之犬般驱赶出去。

他一生汲汲营营,不择手段,追求的无非是两样东西:名和利。

如今,利,已被官府充公;名,已随风败裂。

第一缕晨曦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他呆滞的脸上。

他缓缓站起身,解下腰间的丝绦,那是他身上最后一件稍微值钱的东西。他踉跄着将丝绦甩过正堂顶上的房梁,打了一个死结。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拥有过一切、如今却一无所有的家,眼中流下两行浊泪。随即,他闭上眼,猛地踢开了脚下的红木方凳。

“哐当”一声,凳子翻倒。

悬在半空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随即便在晨风中微微晃荡,再无声息。

任务完成后的归途,淮安府外,一处官道驿站。

凌云霄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他身旁,两名天机阁的“接引”正低声交谈,似乎在交接任务。

凌云霄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的耳朵里,此刻正充斥着邻桌几个走南闯北的客商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洛阳那章台楼,真是人间地狱啊!那含章夫人,啧啧,听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何止啊!我听说更惨的是她那个书生儿子,叫什么白景离的。为救他娘,反被魔头阉了,还弄成了哑巴,每天就在楼里爬来爬去,专门给他娘收拾那些承欢后的腌臜物……”

“造孽啊!这玄天帝,当真是个剥皮拆骨不吐渣的魔头!”

“咔嚓”一声轻响,凌云霄手中的粗瓷茶杯竟被捏出了裂纹。

此刻,两幅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

左边,是周万贯悬在房梁上那张绝望的脸。右边,是流言中那个在地上爬行、无声清理着母亲受辱秽物的哑奴。

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玄天帝的“恶”,是燎原的烈火,血淋淋、赤裸裸,它是摆在明面上人神共愤的暴行。

而天机阁的“恶”,却是幽谷的兰香,阴测测、静悄悄,它披着“替天行道”

的华裳,藏在精密的算计之后,杀人不见血,甚至让受害者至死都以为是天理循环、罪有应得。

这两种恶,究竟哪一种更可怕?

心神激荡之际,他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章台楼。

秋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铅灰,湿冷的风卷着残叶,在大街上打着旋儿,平添了几分萧瑟。

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裹着一件破烂棉衣,用一块发黑的抹布,麻木地擦拭着。

那是昨夜客人狂欢留下的痕迹——干涸的酒渍、黏腻的精液。

他爬得很吃力,似乎每移动一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一个满身酒气的魔宗徒摇摇晃晃地从楼上下来,见他挡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背上,骂道:“滚开,别挡大爷的路!”

那身影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的对待。

他只是默默地又重新爬了回去,继续擦拭着那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污秽。

忽然,那个身影抬起头,透过肮脏的窗户,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那双曾经写满诗书才情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灰。

驿站内,凌云霄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那一刻,两颗同样破碎、同样身不由己的灵魂,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望。

他想起了不语谷中那柄素白的剑,想起了那个代号“凝霜”的女子,以及她眼中那玄冰般的寒意。

原来,这便是天机阁的“冷剑”。

不仅是手中的兵刃冰冷,更是握剑之人的心,早已被这世道的寒霜冻结。

而他,如今也已握住了这把剑,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新途。

“我们该走了。”

两个天机阁的“接引”已经交接完毕,凌云霄跟着其中一人,翻身上马,两人两骑消失在灰色的背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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